一生的甜味
时间:2010-11-01 12:36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杨启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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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颗小小的水果糖而言,你肯定不屑一顾吧,也许你还会鄙视。那么我告诉你一颗小小的水果糖的全部含义,那一丝一丝的魂牵梦萦的钻心挠肺的甜融入血液、骨髓,值得一辈子去回味。 那时正是物质溃乏的年代,一颗水果糖才买一分钱
对于一颗小小的水果糖而言,你肯定不屑一顾吧,也许你还会鄙视。那么我告诉你一颗小小的水果糖的全部含义,那一丝一丝的魂牵梦萦的钻心挠肺的甜融入血液、骨髓,值得一辈子去回味。
那时正是物质溃乏的年代,一颗水果糖才买一分钱啊。不要说有糖吃,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上品的生活了,如果再加一顿白嫩嫩的大米饭那就是梦寐以求的上上品的生活了,对于那样的生活我们家是不敢奢望的,几乎每顿饭都是高粱玉米粟米还有红薯稀饭等,就连年仅四岁的我也未能幸免,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那些粗糙的粮食是怎样刮过我稚嫩的喉咙的。我们兄姊五人都靠父母起早摸黑在集体做工净工分来养活,一件上衣哥哥穿了大姐穿,之后轮到二姐三姐,最后到我这里就成了补丁重补丁的丝瓜络,而且极不称身。只有分糖的时候才体现出我的优越性,倒着轮。从我这里开始三姐二姐大姐最后才是哥哥。不过一年中难于分一两次糖的,诸如村里老四的女儿出嫁了父亲去帮忙送亲分到几颗糖,诸如李二贵取了媳妇母亲去帮忙洗碗端菜分了几颗糖。而村里的嫁女或取媳妇的大红喜事都要到雪花飘絮的十冬腊月里才举行。我小时候总爱在屋檐下托腮沉思,二叔准备好了要在九月结婚怎么又要推到年后呢?五伯的女儿年底前会不会出嫁?老秋伯的女儿出嫁时会不会叫父亲或是母亲去帮忙呢?一想到这些与我毫无瓜葛的村中大事,口水就如地下的涌泉汩汩而出,咽都咽不及,仿佛那些糖已经握在了我的手里。
当然,我们家再穷父母也会买糖给儿女们的。不过那是要捱到年底的除夕夜。吃过团年饭后父亲就开始给他的儿女们发这一年里的唯一的一次糖。我们齐刷刷地站在父亲面前,这时的父亲特别高大伟岸象个大将军在检阅即将出征的将士。从我开始一双一双地发,如果发到最后还剩一颗的时候,哥哥和姐姐就说:给弟弟吧!哥哥姐姐们总是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糖,舍不得吃,小心翼翼的剥开之后舔一舔或是放在嘴里抿一阵子赶快吐出来,怕是化得太快了,包好放进内衣袋里。而我就不如哥哥大姐们那么温文尔雅了,我不会整块地吞,那样卡在喉咙里太难受了。我的钢牙在这时就发挥了神威,卡嘣卡蹦,一转眼一颗亮晶晶的水果糖被我的上下钢牙辗成碎屑,伴随着唾液穿过喉咙灌进了胃里,口腔是甜的,喉咙是甜的,胃囊是甜的,整个人也是甜甜的。要是我剿清了自己的储藏品,我就去追剿剥削哥哥姐姐们的珍藏品,而且我屡屡得手。
那年我七岁,与我同桌的二蛋老是在嘴里抿着糖,上课也是如此,你和他说话,他总是哩冈啷冈的含糊的回答,说出的话都让嘴里的糖给粘住了。他父亲在矿山工作,所以他有吃糖的本钱,总爱炫耀水果糖。水果糖的甜味是具有穿透力和震慑力的,每每击穿我那薄如蝉翼的幼小的自尊,我嫉妒甚至憎恨。那个夜色迷朦的夜晚,我看见堂屋的梁柱上挂着一件崭新的天蓝的的确良外衣,以往家里从没有这么好看的衣服,让我那低矮昏暗的老木房蓬荜生辉。绛紫色纽扣亮亮的,正好和一枚一分的硬币一样大小吧。一个罪恶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拿起削笔刀迅速地割下了两枚,逃之夭夭。在路边检了一个废弃的纸烟盒后子弹一样的射向村东的稻草堆。我把圆圆亮亮的纽扣用纸烟盒里的铂金纸一层层地包扎起来,然后就向村东的代销店走去。
那是我们村唯一的代销店,老板叫刘景熊,六十多岁,驼背。关于他在村里做生意的那些手段比如酒里掺水比如秤砣底下藏磁铁等等让人义愤填膺。乡下人不知道奸商这二字的意思,于是有人编了顺口溜:景熊,景熊/驼背腰又弓/满面麻子豆/眼屎点灯笼。这一顺口溜把店老板刘景熊的体貌特征描述得精辟之极,至于他的奸商却是没有点到,大概引义就是太邋遢,别去消费,让商店早关门。我到达代销店的时候店门虚掩着,一剪昏黄的油灯光铺在地上。一个箭步我就上了售货窗的台阶,掏出两个“硬币”扔在背光的阴暗里,大声说买糖。油灯在微微的风里跳动。店老板的眼睁得快爆出眶来了,乒乓球一样。转身从糖筒子里取了两颗糖递过来。我心潮澎湃,就象看戏戏到了高潮时的摇旗呐喊锣鼓喧天。拿了糖,一阵风一样我消失在夜色里。随即身后曝开沉闷刻毒的惊雷声,象炸弹一颗接一颗的在夜空中炸开,站在店门外的刘景熊狠的咬牙切齿,双目泛出凶光,象只老犲狼盯紧了一只小羔羊。
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星点起串串灯火。在学校后面的稻草堆里,干燥的稻草包围着我,抵御了夜凉如水的侵袭。起初心里直撞鹿,店老板会不会突然出现?但是,水果糖的魔力很快降服并绞杀了心里那只乱冲乱撞的野鹿。那甜甜的魔力幻化成一圈圈的波纹,扩散,扩散,在唇齿间徘徊荡漾,流过喉咙进入胃囊进入肠道融化成千军万马进攻我身体的各个器官和部位。现在想来,我能感觉到那甜味那不是波涛汹涌的淹没而是一丝丝的浸润,我能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浸润在我的身体里每个时刻的行进,如蜗牛行走如春雨无声洇湿干裂的土地。口腔是甜的喉咙是甜的胃囊是甜的肠道是甜的,肝肺脾胆是甜的手心脚板也是甜的,我整个人都散发着的水果糖的甜味,周围的空气也被我感染得能嗅出丝丝甜味,在我的鼻腔里驻留,久久不肯散去。顶上的星光在闪耀,我仿佛是仰躺在广缈无垠的大草原上,星星在闪烁月亮皎洁如梦。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的阴谋并没有暴露,大姐还是象从前一样动不动就爱搂着我的脑袋轻捏我的脸蛋。母亲说:听说昨夜有个娃儿拿扣子到代销店买糖,还真买到了?
父亲接过话茬,说:那老头平时总是缺斤少两的,没有想到会倒了一个娃儿栽,谁家的娃儿这么大胆机灵?那样也是没有教养的。
在父母的眼里我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不会做出让他们丢脸难堪的事来。后来,人们只知道村里有个鬼精灵的小孩子,用包了铂金纸的扣子买到了刘景熊的水果糖,但是这个孩子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道,除了我。
大姐要出嫁了。
那一年,大姐已经出落成怒放的花朵,大姐要出嫁了。这个潜藏在心底的秘密正如浸泡在春雨里的豆种,缓慢的开始孕育、鼓胀、吐芽。脑海里每每出现大姐的那件纯蓝的的确良外衣,懊悔的潮水就会劈头盖脸的打来,直至淹没。我难受,找不到透气的出口。我必须要向大姐坦白忏悔。娘说大姐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来我们家里你可不要象以前那样的随便了。堂屋里觥筹交错锁呐声声,大姐的哭嫁疼痛了整个冬日的村庄。我拔开人群挤到大姐的跟前大声说了这件事,周围的陪嫁的姑娘和大人都刹时怔住。大姐一把搂住我,用她纤细略长茧子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泪水在瞬间流成了小河,姐姐的泪水浸湿了我的头发眼睛也温暖了我的幼小的心。
大姐擦干泪水捏捏我的脸蛋扑地笑着说:姐早知道了,傻弟弟,以后姐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糖回来。
岁月如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不能不承认我曾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姐姐的话仍如当初一样时时响在耳边,当然还有那件纯蓝的的确良外衣和眼屎点灯笼的店老板刘景熊的炸雷般的咆哮。那一枚水果糖的甜味便游丝一样的缠绕我切入我的肌肤,使我动弹不得。沿着这一根游丝我能顺利的抵达昔日岁月的艰辛,心也会跟着这游丝的颤动,一丝丝的甜一丝丝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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