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没有遗忘什么在那里。譬如童年、欢声、哭泣。
我其实对那一大爿地方已近陌生,或者有些憎恶。大排的房子,轰鸣的机器,碎细的尘屑弥漫在空气中。母亲低着头,在一排昏黄的灯光下拣着茶梗,我在空旷的车间里跑来跑去,全然不知劳作的苦楚。母亲年轻时在茶场的车间里拣茶梗,要让红茶的碎沫里看上去没有杂物,不累,便绝对是一个烦琐的过程。我恨极那个负责检验的师傅,挑剔、无礼而脾气怪戾。
这里便是茶场,全乡最大的工厂,矗立在一个叫沙子坪的地方。我一直不能理解就沙子坪那一块荒地,为何会变得如此繁华,茶场、剧院,还有两所学校。那里几乎停留过全乡人的眼光,吸引过全乡人的脚步。后来我才明白,选址人的高瞻远瞩:那里是削平后的一块山头,不用担心水患,更不用荒废耕地。
与茶场共生的是大片的茶园,碧绿的春天,十指纤纤把茶采,歌声以及笑声。我一直想告诉别人,那片茶园曾是爷爷的功劳,是他一锄一锄开垦得来,爷爷以植树造林为生活。满地汗水,时光,还有追求和信念。不像如今的我,关于理想和信仰一片茫然。那遍茶园早已消失,茶场倒闭后茶园渐被蚕食,我看着最后一垄茶被柴刀砍断,如同断掉了昔日的时光。母亲在那里采茶,茶场论斤收购。我也在那里采茶,学校有勤工俭学的规定。烈日当空,母亲的脸晒得黑红,我慵懒得像——像秋季的蛇,不止是我,每个人篮子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所有同学都蹲在茶场里看电视。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绝代双骄》,小鱼儿和花无缺,老师终于找到茶场,我们一哄而散。
茶场远比我家贫瘠的后山好玩,有宽大的自来水槽,蒸得蓬松的钵子饭,打好包的茶叶井然有序的堆放在仓库里,等待着运向远方,我梦魅以求的外面的世界。几十台机器同时运转,巨大的声音几乎让人耳聋。茶场里还真有一个聋哑人,能倒着骑自行车,在茶场里的晒坪里灵巧的骑来骑去,一边兴奋的咿咿哇哇。哑巴是单身,负责茶场的机器维修。有很久没有看到过他,才知道他已经死于非命,他倒着骑车,没有听不见身后的车喇叭声。
我才想起之所以我能够进到茶场里玩,都是拜虎子所赐。他的父亲是茶场的经理,那时经理还是一个挺时髦的词汇,现在卖豆腐干的也有人称为总经理。虎子家境好,养尊处优,不像我是到处乱跑的野孩子,可他愿意和我做朋友。他在茶场边的树上扎了一个秋千,然后用力把我荡上去,我脸上露着笑,却紧张的要命,风呼呼的从耳边刮过,心腾起又落下。好不容易停下来,虎子问我怕不怕,我眼泪都快掉下来,还硬撑着说没事,虎子说你这是皮笑肉不笑,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说,现在仍然记得。
春天的时候虎子不用采茶,反正学校里采的茶也是卖到他们厂里。他总是窝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做风筝。削得均匀的细竹条,薄而结实的白纸,浆糊,水彩,我眼巴巴的看着纸鸢在他手上成形。做风筝的村料我一无所有,更重要的是我笨拙不堪,即便做一个风筝也是头重脚轻。学校里每年都有一次放风筝比赛,全乡的学校都来参加,就在大片的茶园里。我不会做风筝,当个拉拉队员还是满称职。
前些天遇到虎子的母亲——一位受尊敬的英语教师,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闲聊中说到从前,她说我那时总是抱着一本书在看,我竟不记得我的少年时光还有这一节。她说虎子在外地经商,是名副其实的经理。我不忍问虎子的父亲,我风闻过一些他的消息,因为中风,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孩子,生活都不能自理。人事消磨,连经理都已老病,惶不论早已物逝人非的茶场,你不知道,那里早就只剩下几栋空空如也的房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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