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还叫红薯，又叫地瓜。我们种田人都叫山芋。
　　
　　山芋泼辣，很随和，它不择地质忧劣，都能扎根，旺盛生长。它不向庄户人伸手贵重的化工肥料，只给一些猪牛圈肥，就心满意足。它的性格和只穿布衣，单求温饱的种田人相似。生长期正逢雨季，省去了浇水灌溉。是日子不富余的庄户人最爱的作物。
　　
　　那是七岁呢，八岁吧。我在前面牵着大牛，爷爷在后面扶着犁，筑成一条条长长的土埂。父亲用小锛在土埂上，刨出间距均匀的小窝，点上水。等水渗尽，母亲把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山芋秧放入里面，埋好。再用铁锹把土埂拍实，保持土壤水分。山芋栽植在下午，无风的天气，山芋秧易复活。等到第二天早晨，你再去地里，山芋秧排成一条条直线，一个个从地里探出脑袋，活象一群玩土的孩子，细听有“咯咯”的笑声入耳。
　　
　　山芋秧的管理在夏季，烈日下，爷爷弯腰在地里除草翻秧，一条退色的毛巾搭在肩上，光着脊背，怮黑。那是健康，劳动的特征。
　　
　　放学回家，门口玩耍，等到夕阳渐落，爷爷肩上扛着锄，背上背着一捆山芋秧回来。我们兄弟围在猪圈，爬在土墙上，伸着小脑袋，看里面的小猪吃嫩嫩的山芋秧。它们追赶，争夺，叫喊，嘴里淌着白色的乳液，抬头问问我们，谢谢爷爷。
　　
　　最有意义的是山芋的收获。是在霜降来后，洼里的作物只剩下山芋，独自在秋风里抖瑟，一脸着急回家的小性子。
　　
　　爷爷，父亲用四尺刨，我们小孩子往一堆放。它不像树上的果实，老远就跟你打招呼。正如大作家许地山的《落花生》：“这小小的豆不象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生羡慕之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里，等到成熟，才容人们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颗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知道。”山芋长在地下，象土里埋着无数的宝藏。你不知道下面有多少，一四尺下去，把土散开，它们一个个被迫暴露出来，比你预想的还要多，块还大。恰似小孩子捉迷藏，把躲藏在草垛里的敌人抓出来，有一种神奇的胜利。
　　
　　山芋长的特别大，一下子长在四尺上。我们围上去，用小手使劲往下掰，掰个两掰，闹个倒仰，栽个跟头，我们笑出了牙，爷爷笑掉了牙。我们爱戏弄，背着爷爷又把那一大块埋在土里，等到爷爷再次刨出，穿在四尺上，我们又围上去，使劲掰两掰，闹个倒仰，栽个跟头。我们在下面笑，爷爷在上面笑，我们笑的是玩皮，爷爷笑的是收获。
　　
　　夕阳西落，地里堆积了一堆一堆的山芋，红红的象我们的小脸，在那里挤摞摞。象一幅丰收画定格在那个晚秋。
　　
　　山芋是庄户人过冬的主食，要存储起来。
　　
　　爷爷挖地窖了，两米深，一米宽，三米长，上窄下宽。我们兄妹四个围在四周，爷爷一锹一锹把土扔上来，越挖越深，末了爷爷的脑袋，白白的头发看不见了。我们把挖上来的湿土，攥成土球，往下扔，有的落在爷爷的脚下，有的落在爷爷的脑袋上，爷爷故意地一叫囔，我们紧跑散开。
　　
　　挖好之后，我们要下去玩，好奇的下去看看。爷爷把我们一个个接下去。里面好清凉，齐齐，平平，整整，四溢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我们仰脸望望不大的天，才知懂蛤蟆掉在井里，深不可攀。爷爷又把我们一个个举上来，当我们爬起来，看到爷爷脚蹬两壁的小洞，一节一节上来，在我们的眼里，爷爷的本事可大了。
　　
　　父亲套上牛车，把地里的山芋拉回家。母亲一块一块小心地拾满筐，父亲又递给窖里的爷爷，爷爷在下面一块一块码齐摆好，一叠一叠，满满的一窖。窖的上面搭上玉米秸，上面盖上土，窖口封严。我们一家一冬的食物保存在里面了。
　　
　　大雪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村庄，覆盖了我们的房屋。家里仅有的玉米面，白面，越吃越少，我们一家人就开始吃过冬的山芋了。
　　
　　爷爷把地窖周围的雪扫开，挖开窖口。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爷爷的影子，只见一筐一筐的山芋从窖口递上来，父亲一趟一趟背回屋里。我们在窖口巴巴地用小眼睛瞧着，象在听童话故事。神奇的宝窖，里面有我们吃不完的山芋。
　　
　　奶奶忙碌着，用水洗净上面的泥巴，装了满满的一大锅。干柴在灶内啪啪燃烧，热气直冲屋顶，阵阵山芋的熟香，扑入鼻孔。寒风吹彻，冰天雪地，我们拥着火的冬天。
　　
　　炕头烤的烫烫的，一张宽绰的方桌放在中间。尖尖的一秕子山芋放在上面。热气腾腾，红红的，软软的，甜甜的，象柿子一山。
　　
　　这时候，我们最爱看的就是爷爷了。他盘腿卧脚坐在炕的最里面，解开棉袄衣扣，露出红黑的胸腹，他哪是在冬天，象夏天在地里一样的卖力。奶奶心酸地说他出傻样儿。熟透的山芋，软软的，省了没牙的爷爷的唨嚼。那姿式象现在的孩子吃羊肉串？吃烤火腿？痛哭地，我怎么想象的出呢。
　　
　　对于山芋，我们小孩子更有独特的吃法，这是大人和老人无法品尝的。
　　
　　山芋是我们吃惯的水果。用铅笔刀削去红皮，就可以咬白白的梨了，又脆又甜。放学回家，进屋拿起一块大山芋，一边吃一边在大街上蹦跳，心里知足的欢乐，象拥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晚上做完作业，削一块大山芋，放在枕头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一会儿咬一口，大冬天也不凉，做作业的烦恼立刻无影无踪。半块贴着脸，满满一嘴没等咽下，象在听妈妈的摇篮曲，睡在梦中。
　　
　　更有滋味的吃法，告诉你，很简单。
　　
　　晚上把一块大山芋，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第二天早晨，你就有一块冰糖山芋了。母亲不要我们这样，把我们放在外面的山芋拿回来。没事的，等母亲睡下，我们又偷偷地起来，不顾外面的寒冷，光着小屁股，又偷偷地放回去。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背着书包，把小手退进棉袄袖子里，捧起这块冰糖山芋。一出家门，我们就张开嘴，第一口下去，小牙被隔的疼疼的，上面只是落下一道牙印。山芋冻的冰硬冰硬的，它不会让你轻易吃掉。你怎肯罢休，第二口你猛使劲，才咬下一点点来，上面露出一道雪白的冰碴。你嘴里就咂磨着这一点点，浓浓的甜液。你不再回头望“冰糖葫芦”的吆喝声。
　　
　　长大了。我又知道了：山芋还有好多用途，它可以磨成淀粉，做成片分，粉条，用来包饺子，做菜。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来吃，都喜欢吃。
　　
　　写作中，想起《落花生》。深刻领悟：山芋和落花生一样，不做高居炫耀的象牙塔。它们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天下的种田人一样，都是朴实无华，实实在在。
　　
　　多年过去了。屋前的宝窖不见了，挖土的爷爷不见了，那片山芋不见了。一幢高楼挺拔威立。
　　
　　然而，那一幅田园诗般的图画，牢牢地印在我的心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