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后悔。
搬到这个并不算繁华的小镇已是多年,就如当年我的祖辈从中原迁徙到人迹罕至的大山里一样,改变只是一种追求生存的方式。一开始家里并没有那下老家的农田屋舍,我和姐姐留守在家,父母亲在山外的小镇边经营诊所。那段日子我毕生不忘,小小的我便知生活的艰辛与伤痛,远比近年来我沉腐的生活清晰。
因为某种包含人治与法治的阻力,父亲的诊所一直无法正常经营,这让倔强的他心力交瘁,继而罹患重病。母亲两边奔走,一边照顾父亲,让诊所继续经营;一边回到家中,家里有四五亩地,偌大的一个菜园,还有尚在念小学的我们姐弟两。
菜地里井然有序,四季皆有时蔬。栏里永远有四五头猪,大锅的青菜与米糠,灶间永远有猪潲不愉快的气味。成群的鸡鸭在屋里走来走去,母亲一边数着鸡,一边微笑着丢下手中的米。屋后的柴垛里经常可以捡到多个鸡蛋,还有一次一只老母鸡奇巧失踪,后来竟带着一窝小鸡神秘的出来,母亲比看到自己孩子还开心,那大概是她最为高兴的时候。
后来父亲渐渐康复,诊所也走上正轨,但家里仍种着地,而且还有一大丘的制种田。那几乎是我们那个小山窝里最大的一块田,底子肥,不漏水,而且极容易放水,是上好的制种田。父亲和母亲站在田的两头,费劲地牵着一根坠着很多重物的长绳,正午的阳光如同火焰,田间地头一片蔫然,只有制种田里的稻花正自怒放,正午时稻花盛开,是赶花的好时候。我坐在桑荫下,气恼的抓挠着刚被虫蚁咬过的皮肤,一边看着父亲和母亲吃力的拉着长绳,在田垄上来回跑动,田埂窄而软滑,母亲不时趔趄不稳。长长的绳子在稻子上刮过,一层层稻花如细浪般起伏。母亲擦去额头的盐霜,一边喃喃自语:今年风调水顺,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我已经不记得那层稻花后来到底结了多少谷种,我只记得那年我们吃上了自来水,还买回了电视机。吃年夜饭时父母亲仍商定,明年再制上几亩种。
我和姐姐渐渐长大,诊所的经营情况也有所好转,一家人便搬到小镇上。母亲为此后悔不迭,她萦怀不忘老家的一切,甚至开始在家里养鸡、种菜,乐此不疲,当她适图再租田种上几分水稻时,遭到了我们的一致反对。她只好在层层稻花前发呆,喃喃自语,碎细的稻花朴实无华,和母亲一样不着铅华。在我眼里,母亲未老,一如当年的勤劳美丽,可时光却恁无情,雕琢了与年龄有关的一切。
老家的宅子破旧不堪,多次有人意图买去,都被父母婉拒,我们都以为,只要一回家,就如同回到过去。泥墙、小瓦、水田、菜地、牵牛花和紫茉莉,除了茂密或陈旧,一切如昨,仿佛回到家就超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我早在自以为优越的生活迷失了自己,没有可能再住回到老家,有些日子只适宜回忆的,老家如此,童年亦如此,连田垄里的浅浅稻香也如此。我其实难得看到闻到稻花的香气,母亲却念念不忘。是因她生命中对稼穑有着浓浓的情愫?还是怀念故乡朴实的稻花、金黄的稻浪、如珠的汗水……抑或无法忘怀遗失在山川溪畔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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