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和孩子讲从前的事，他们觉得很新鲜。于是萌发了把它写下来的念头。
　　
　　我上学是从财神爷的脚下开始的，那是六十多年前。“教室”里高高的龛基上，一尊金身的财神爷天天坐在那里，威武雄壮，时时刻刻瞪着一双凛然的眼睛望着我们，阴雨连绵的天气好吓人呀。
　　
　　胆子大的同学在老师来到之前还爬上爷身上，摸他的头和脸捉弄他。女同学一进门就给财神爷作揖跪拜。我属中间的，既不敬他也不敢捉弄他。我一进校门就“中庸”处事，难怪后来有人批评我缺乏斗争性，原来我的“中庸之道”是天生的，从入学就开始了。
　　
　　记得第一天的课文是“开学了，开学了，学校门前红旗飘，老师同学都来到。”才20个字，那时候的课文非常简单。
　　
　　学校门前的操场上还真的有红旗。每天的早晨要升旗，下午要降旗，迟到的要随时立定，目不转睛地等着升完降完旗才能入列或离开。
　　
　　从操场旁边下去是一条大河，河水清澈见底，一颗颗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有白白的，有带花纹的，有黑黑的，有黄黄的。看得见鱼虾来回游动，有人丢下吃的，鱼儿便马上聚拢来争食。
　　
　　我撸起裤脚管下河，小鱼会来我的腿旁盘桓，有时候还用小嘴叮我的腿。我常常捧小鱼小虾玩，好容易捧着它们。不知道是因为那时的鱼呆，还是那时候捕它的人少，还是鱼儿喜欢孩子们逗它玩。
　　
　　去早了时常去沙滩上玩，脱了鞋站在沙地上的感觉很好。那是纯沙，细细的没有一点污泥。有时在沙滩边上挖一条小沟，让小鱼小虾游进来，然后把口子堵上，“瓮”中捉鱼吓。听到上课的摇铃声才把口子打开，让小鱼小虾回到河里去。
　　
　　开学时要把课桌抬去沙坝擦洗，我们用稻草粘着细沙擦那桌子，擦得白白的，比赛谁擦得最白。平日桌子很脏，中间有一条深深的中界线，又是铅笔印又是墨迹，那时没有圆珠笔，也不用自来水笔。
　　
　　小孩有时也闹分裂，桌子中间画条中界线，有时候竟是分毫不让“寸土必争”，你不许我过界，我也不许你过界，过界便挨巴掌剁。那界线划得浓浓的，有人还用小刀刻得深深的以后填上墨。
　　
　　有时候同学间会互相打斗，有意的把手指尖放在中线边上，眼睛瞪住，看谁的眼睛快、动作快，过了线便用手掌剁一下。
　　
　　小学时待过的三个学校都是庙，二年级时是关帝庙。三年级时，又转到离家近的文庙，是纪念孔子的地方。唐玄宗曾封孔子为文宣王，所以叫文庙。
　　
　　入学的前一天，表叔提着香纸蜡烛和鸡、鱼、肉，带我来这里拜孔夫子，叫做“破学”。三年级时又转来这拜过的孔夫子身边读书。
　　
　　三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女的。课时表上是她丈夫的名字，丈夫病了由她代课。那声音容貌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没见过她丈夫，名字是“雨萍”，一定是温文尔雅的老师。
　　
　　上课没几天，女老师正背着身在黑板上写字，突然传来一声笑。大概因为她是初上讲台，如同那些新的当权者来个杀一儆百的下马威，长长自己的威风，提高提高自己的威信。也许是看我样子紧张，想当然。也许是丈夫病了，没有享福又不生孩子心里烦躁。于是把我叫去旁边的小房子里，用竹板狠狠地抽打个够，累了才停下来。我没法申辩，没有道理好讲，越申辩打得越狠，像是有气有委屈没有地方撒的样子，我的运气真不好，如果他丈夫不生病，不要她代课，我就不会挨在一顿打。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又红、又肿、又麻、又痛，像是在辣椒水里泡过，手掌和手指头还会一下一下的跳动，比小刀削破了手指头还难受。
　　
　　回家没敢讲，老奶奶有个怪论，人家打你准是你自己不好。我只好苦水往肚子里咽。
　　
　　这女老师可真是用心良苦，才执教便削好了那么根竹板，上讲台没几天，便借我的手掌树她的权威，施足了她的淫威。
　　
　　可怜啊，才十岁的一双小手，成了她下马威的首选用武之地。从此上她的课我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加上身体不好，于是留了一级，一辈子留下这留级生的耻辱。
　　
　　我好委屈呵，“破学”时拜过孔老夫子，怎么也不帮我一把，一上学就来个“李代桃僵”成了“替罪羊”。这是唯一的一次被老师打，近七十年了，真正是没齿难忘。
　　
　　五年级时也是女老师，叫张隆绣，对人很和气，善于循循诱导。印象最深的是她教的注音符号很好，我后来去外地上学就靠那点功底正音学普通话；到现在，这点功底还帮我转换成拼音敲击着电脑键盘。也是没齿难忘。
　　
　　念完五年级我便去报考中学，把留级损失的一年补回来了。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那打我手心的女老师，也没见过教会我注音符号的张老师。
　　
　　从前小学毕业还送喜报。学校派人敲锣打鼓送红榜，大大的一张贴在白墙上，像是古代中举一样，真令人羡慕。哥哥毕业时便有一张，贴好后还放了鞭炮。我好羡慕。第二天外婆送来一条大草鱼，祝贺哥哥毕业。我跳班补回了损失的一年，但没有得到红榜，也没有一条大草鱼，挺惋惜。
　　
　　居然有这样是非不分行下马威的老师，而且那老师还长得并不凶相毕露，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还挺好看挺窈窕的。
　　
　　这样无辜挨打的事，现在的孩子们都不太会相信。如今的孩子个个都是宝贝疙瘩，都是“小皇帝”。
　　
　　现在没有那样的老师，也没那样的小脚老奶奶，而且，现在的老奶奶都走南闯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我设想，谁伤了她家的“小皇帝”，老“太后”岂不一个箭步飞身过去，也给那粗暴的老师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