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东北人养了两条狗，两条都是黑狗，毛色光亮，体态庞然，动作却又敏捷。我爸爸见了，几次私下跟我说：俩狗宰了，值得一牛犊钱。爸爸从乡下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牧羊犬。湖南的狗肉价却不怎么乡下，一斤的十几二十块。干了一辈子活又直线思维的父亲马上想到了他在乡下养土狗换钱的日子。东北人的狗不凶，在电梯里，还是让人提着心尖儿。小时候，六七岁那会，我到井里打水，过大伯父家门的时候，他家养的土狗狂叫，就像一块一块石头投进暗夜的池塘发出的空洞的响声一样令人惊恐。我拔腿就跑，狗从狗洞里窜出来，我还没看清楚就朝我的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我拿竹水罐揍它，这牲畜将前面俩爪子绷得直直地杵在我面前，呲着刀尖一样的白牙对着我叫。奶奶在瓦房里听到了我哭，在场子里干活的邻居也看见了，扔掉了东西就赶了过来，一边疯跑一边骂那土狗。那土狗见大人上来了，挨了一脚，嗯嗯着退进狗洞。奶奶把我扶回家，四处翻，找出一块老姜，使劲的在我腿肚上的四个狗牙印上搽。自那以后，见了狗，我心里就有点犯怵。奶奶教我：见到恶狗，手里又没有家伙，就蹲下装作捡石头，起身要快，还要发狠劲跺一脚，然后朝那恶狗做一个扔石头的姿势，那狗就不敢擂过来了。我记了，却没有派上用场。大伯父家的狗咬我之后，过了几天，咬一个过路的，被人一拳头敲碎了狗鼻子，村里的狗就再也恶不起来了。

　　过年了，大年初一去外婆家拜年。外婆住皇家洞，也是一个村庄，离我家有七里多地，路一大段在田野里盘来旋去，一大段在几个村庄里转来抹去。过了舂水河上的寡婆桥，就到了平时不轻易到的郑家院子。开始还是挨着村边边走，上一个坡，在田野里走一段，就到马头上，两边有屋。一边是半成品的青砖，一边是大块头的土砖。青砖房里住人，土砖房里养牲畜，置茅厕。我跟妹妹穿得整整齐齐，我大，我身上斜挎一个布包，里面有红糖鸡蛋腊肉。刚进了巷子，就看到一条细腰黑狗站在青砖房的单门前，黑黑的像用炭像塑的，眼睛发着黄光。妹妹说：狗。我也看到了，而且发现还是一条母狗。我跟妹妹放慢脚步，想屏声静气的像影子一样的飘过去。够看着我们，样子很威严，眼睛表情很疑惑，我们走过了它面前，它见我们没有进它的门，马上冲了过来，狂叫。我和妹妹下了坡，它还尾随过来，我想起了奶奶的话，马上蹲下去，迅速站起来，向那狗一扔，那狗见我扔石头的姿势，只叫出了半截声音，就不叫了，转身跑回围墙里，再从围墙里吠叫。我妹妹问我用什么打的。我伸出手给她看，手上什么也没有。一个强势的攻击动作，对狗还是颇为凑效的。

　　外婆家有狗，黄狗，见了我也叫。外婆骂：瞎眼了，自己人！那狗还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外公就用脚把它拨开。它走了，也没有再回来缠我。四姑回来，见我家没狗，说她养的狗婆下了一窝的崽，过两个月就给我们拎一只来。父亲没有反对，我也没所谓。三叔那时候养了一只大黄狗，白天在家里看门，晚上守谷仓抓老鼠，声名远播。养了十年了，也没舍得杀。我父亲也叹我们若能养那么一条狗，晚上也就不过分担心贼娃子了。我也想，改天四姑拎回狗来，我也训练它，让它做一只善解人意的狗。三月，四姑没有食言，在一个阳光亮晃晃的晌午把狗捉了来。父亲在那小狗后腿上吊了一只解放鞋底，并在锅架下拴了一天，再放开，那狗就不迷路了，它屁颠屁颠到村前桥边，也知道回来。带他出去做事，它追蝴蝶，追到百十米远，叫一声“阿黄”，它会停下来，停一会，然后叫一声“回来”，它就掉过头来，屁颠屁颠跑到我们身边来，在面前立定，然后抬头对我们望来望去，模样十分的娇憨。然后让它趴下，它就趴下，趴在路边的青草上看着我们在地里挥汗如雨。不过不幸的是没过几天，它就开始犯病，缩在窝里不出来，将食物喂它，它也是象征性的吃几口，然后又趴下去，精神萎靡。父亲将它的窝搬到灶边暖着，它的病仍然没有好转。父亲去兽医那里抓了药，回来找了个竹筒喂它。把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和背，一边说吃药，它竟然自己张口吃了药，而眼里，却是满眼泪水。狗吃了药，父亲也没把它放回窝里，而是直接让它趴在煤灶前暖身子，暖了一天，第二天，病还是没好，把它搂在手里，它睁眼看了一下，又合上了眼。父亲看了看它的眼，又摸了摸它的毛，说：没救了，杀了吧。我不愿意，父亲说：扔了吧。我仍不愿意。父亲说：等它死了埋了吧。看了看父亲的脸，我才把它交给父亲，父亲再也没说什么，仍是将它放在灶前，直到它没了生命，才拎着它到后山坡上刨一土坑埋了。自那以后很多年里，我家都没有养过狗。

　　一年春节有假，我们回家过年。家乡的模样变化很大，我们只挣了一点钱回去，村子在父辈的手里又换了样子。瓦房、土墙都被淘汰了，挺拔在面前的是一栋一栋的楼房，让人一下子还几乎接受不过来。出门多年，我们还一直生活在泥墙土巷的记忆里。走到门前，随父亲迎出来的，还有一只黄毛细土狗。那狗看着我们“嗯”了几声，就退到角落里去了。儿子去逗它，它也只是避让着，儿子淘气，要去抱它，他奶奶说狗身上有狗虱子，并喝斥那狗走开。那狗站起来，很绅士地摆了一下头，然后从狗洞里爬了出去。我问父亲，啥时候又养狗了。父亲说：村里年轻人少，贼娃又多，养个狗赶贼娃。我无语，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到广东挣钱去了，父辈还没有交班，还在扛着生活，十分地不容易。而我们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希望将营生谋划得更好一些。第二天吃饭，父亲端上一盘狗肉。妻问我说：没见爸爸出去，狗肉怎么来的？我说：你见过儿子玩的那黄狗不？妻放下筷子，小声对我们说：你们真狠。她再也没有去动一筷狗肉，而我越来越觉得有一双圆溜溜的黄眼睛在看着我，无声地，眼巴巴地，很无助地样子。或许那狗肉做得很嫩，咽在吼咙里软软地，让人愈来愈觉得是一个生命。想到，也就不敢再下筷。狗，是人类一个十分可怜的朋友，在生的时候尽忠尽职看家守院，年关的时候还要挨上一记闷棒，将身体奉献给主人。想到这里，心里有点戚戚然，但又觉得人就是这样，如果不是，人将退化成草木了。

　　在山野里走夜路的时候，我们盼望听到狗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了那一声狗吠，就有家的感觉，就不必再担心路上遭遇什么不测。但一边我们又畏惧它。我也是怕狗的。我想这是我的本能。因为这与生而来的畏惧，精神才多了一根拐杖，使人不容易疯狂，也使人不那么容易崩溃。某日在广州与一潮州老板谈到狗，他身家千万，也说怕狗。看来怕狗的人，跟身家多少没关系。他说狗势利，喜欢狗仗人势。尤其是有钱人家的狗，更是十分的凶猛嚣张。我问：你怕吗？他答：怕，但是只要你威严的大喊一声死狗，滚开。不管那狗是狼狗还是藏獒，没准就趴在地上，老实了。想想，也是，狗也是人的一张脸，要打还得看看是谁的脸，喝一把，总是不影响颜面的罢。而出门在外，环境陌生，未来模糊，对于狗，心里还是担些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