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回到童年,像一只孤独的鸽子,我将断然拒绝。可是我无法拒绝我的回忆,如同野草一样坚强,无论春秋冬夏,俯着身子在脑海中疯长。假如还有一点空间,我愿意留给我的玩伴。
在童年残存的影像中,生产队的天空中永远下着雨,从破败的高粱秸铺垫的屋檐上,雨水珠子那般不间断地溅落,然后陷身污泥,划破黄土地的脸。孩子们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不时伸着脚丫踢起一串串欢笑,并放纵地呼叫着彼此父辈的小名儿,什么“丫头”、“铁蛋儿”、“三猴子”,常常被披着蓑衣的长辈过路时侧目,如果正好是殃及的壮汉,他就会弯腰抓起一把黄泥掷过来,大喊一声,“喊你娘的脚丫子”,孩子们怪笑着一哄而散,然后就如同那些偷食的麻雀,等大人走过,又忽拉一下回到窗台上,抹一抹额头的雨水,接着撒野。
小时是我们这群孩子中的头目,倒不是因为他的强悍,而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教师,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遗传,小时很会讲故事,常常讲些八路抗日的题材,讲到精彩之处,大家屏声静气,只有小时眉飞色舞的表演,还有雨水继续从破败的屋檐上落下。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些稚嫩的眼睛里种下了对于侵略者刻骨铭心的恨。小时比我们几个要大三四岁,除了下雨的窗台上可以追随他的故事,平时他并不屑于正视我们这些“小孩子”。成年的小时,现在供职在城里的一家没落的国企,做了会计,有时在街上见面,开着车从眼前一晃而过,只留下一个点头的眼神,他的家境不错,在最豪华的交通小区买了房子,再也不会想起那个破落的窗台吧。
正因为大家对于小时的“追捧”,在我幼小的心里便留下了一个烙印---会讲故事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为了这份富有,我开始有意识地缠着大人讲故事,果不其然,我很快代替小时成了伙伴们中的“领导者”,看着他们炉火一般炽热的眼神,那种掩藏在内心的喜悦不亚于如今人们中了大奖的雀跃。在这群孩子中,秋生和秀红是我最坚定的“粉丝”,他们是兄妹,他们的父亲是在市里的干部,所以他们家的门楼是村子最高的门楼。他们家的房子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所以那高高的门楼显得更加醒目。门楼后边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枣树,如果按照辈份,我们一律要称它为“太爷爷”,“太爷爷”的枣树并没有因为发秃齿缺而稍显懒惰,每年的七八月份是它最趾高气扬的时候。枣子很好吃,压的树枝垂到墙角,我们可以不用踮脚就能够着那些鲜翠的枣子,入口甘甜,也不枉这些孩子唤他一声“太爷爷!”。
坐在村子里最高的门楼下,嚼着“太爷爷”的枣子,给如痴如醉的秋生秀红兄妹讲故事,这曾是多少年以后的时光里最为幸福的回忆。记得那一年的夏天,秋生的父亲给秋生捎回一双时新的塑料凉鞋,可是秋生的脚太大,用他妈的话说,就像两只系不住缆绳的大船,那双漂亮的凉鞋装不下那两只散漫的大船,于是秋生的妈妈就让我拿回家去,说不贵,就两块钱,当我拿着凉鞋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一脸愁云,她的胃病又犯了,又得去遥远的城里住院,我的泡沫就那么在一瞬间破灭了,泡沫的碎片深深刺伤了我的脸。当我把鞋给秋生妈拿回去的那个下午,他们一家正在商量搬家的事情。秋生和秀红把我拉到高高的门楼里,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秋生和秀红随他们父亲去了市里。这几年秀红回过几次老家,只有一次在村里碰到她,她扶扶眼镜矜持地笑笑,便谈起高高的门楼,唤作“太爷爷”的枣树,也谈起她的哥哥秋生。同门楼和枣树一样,秋生埋进了村子最深沉的土地里。十年前,秋生考入了B市的一所大学里,本应当少年意气,挥斥方遵的秋生得了脑瘤,在那个春天的早晨,他双目紧闭,被车拉回村子里,他的父亲说,秋生就是村子的一粒种子,他回了。秀红的眼睛贮满了泪水,回头钻进那辆崭新的马六,开走了。她让我去市里千万别忘了去找她,她现在是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在秋生和秀红搬走的那几年里,我依旧快乐地做着我的孩子王。那时南塘刚刚开挖,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井子。夏天到那些井子里光着屁股洗澡,是最显示英雄气概的壮举,大雨一过,所有的井子消失了,南塘成了一片水气滔天的汪洋。只有我们这样的水鸭子才敢下塘,不明地形的大人们也只能蹲在水边上吧达吧达地抽烟,稍不留神就会被我们弄一身水,然后“落汤鸡”就随手抓住一个“水鸭子”让他学倒立。村里的羊群是南塘的阴云,豁子刘二是这群羊的小主人,只要他看到我们在塘里,他就会把羊群赶下浅水,那种骚膻之味即使羊群离去也会经久不绝,所以大家都骂只大两岁的豁子刘二长大了进局子。刘二是我们这群小伙伴的阴云,他高大强悍,我们要四五个人才能将他按在地上,这家伙没种,一被按在地上就大声哭号,有时小伙伴们会说,“豁子,喊爹”,刘二就真喊,“爹啊,饶了豁子吧”,可是没种的刘二遇到落单的小伙伴就会往死里打。有个冬天,豁子刘二用冰块打破了许军的头,被许军的父亲追到家里。
豁子刘二长大之后,或者说长大的过程中真的成了局子的长客。刘二从小就偷东西,小学没有上完就到社会上混,他专门跟人偷牛,在村子里一头牛差不多就是一家人的全部家当,但刘二乐此不疲,照样是被人捉住大声喊爹,然后去蹲监狱,出来再偷,再去蹲监狱。在豁子刘二这三十几年的生命里,铁窗里的生涯差不多占去了一半。前年据说刘二痛改前非,还人模狗样地领回来一个媳妇,正如村子里看着刘二长大的老人说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一言言中,改不了吃屎的刘二去年又在邻村偷了一头牛,被人把腿打断,拄着拐走回到如同自家厢房的监狱里。
豁子刘二并不是一个悲剧,而像一个闹剧,被刘二打破头的许军却更像一个悲剧。许军的母亲早年去世,是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可是许军的父亲是个花心大萝卜,每天晚上就到村子里的人家里去偷窥,看女人洗澡,看人家两口子办事儿,有几次被人堵在院子里。终于在几年前得手了一回,娶了新寡的长玉奶奶,可是因为许军父亲的德行,再加上两人差了辈份,引起了长玉奶奶家族的极大不满,这村子人最重礼份,于是棒打鸳鸯,可是这反而促成了这桩婚姻。许军整日在唾沫星子里代父亲受过,让人指指点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些年杳无音信。
当年的那一群玩伴里面大多数留在了村子,头枕黄土,背对苍天,倒也过得舒心快意。生儿育女的兴奋之后,只要不是农忙,就打起行李去城里打工,可是春儿就不想这么了此一生。春儿是我的堂兄,小时候鼻涕邋遢,像条永远擦不干净屁股的黄狗,做我的喽罗都嫌他埋汰。可是春儿虽然没有考上高中,但他头脑精细,舍得下力气,结婚以后就埋头研究禽类养殖,真就琢磨成了。别人养鸡赔钱,他却总是大嫌一笔,最近又扩建了鸡舍,喊我回家喝酒。
那个晚上只有我们两个,春儿喝得仿佛是油桶里左右晃当的空葫芦,他给我讲小时,讲秀红,还讲豁子刘二,他狠狠闷了一口,抬头醉眼朦惺地问我,“弟,你说你当年怎么就不要我呢!我也是你的玩伴啊!”,说完趴在坑上三行鼻涕两行泪地大哭起来,我笑的肚子都疼了,这家伙,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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