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的童年是那样平庸,平庸得连一个完整的故事都没有。每当翻开记忆的扉页,儿时的馋景,就像刀刻一样留在脑海,久久难以忘怀。
也可能馋是人的天性,我小时候特别的馋。
每当母亲用一根长长的头发,把一个煮熟的鸡蛋切成五瓣。或者用菜刀把诱人的苹果切成五小块时,我都会专心致志地盯着,最先拿到多那么一点点的那瓣,那块。当然,不用心几乎是分不出的。母亲总会骂一句,眼尖的馋猫。
下午放学,我看着街道傍一位戴着白色帽子的回族爷爷,胡子长长的,傍边的牛肉担子不时地放出诱人的香味,那香味其实比他的胡子更长。
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一学期的课本费也只是花费五角钱,平时一定身无分文。只能贪婪地站着看,闻着不收费的香。说来也怪,那香味就像虫子老往鼻孔深处钻。
渐渐地摊子上的人少了。这时,白胡子爷爷也闲了下来,他扭过头看着我。他给人们包牛肉的纸不就是课本吗。也不知怎么的,我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准备递过去,但我又重新把课本装进了书包。母亲为攒足我和妹妹的学费,平时总是把唯一一只鸡下的蛋,藏在粮食袋子的深处。五角钱的报名费加上一角六分的课本费,还有写字的本子、铅笔,每人就是两块多,也就是100多个二分钱的鸡蛋。但那股香,那个馋,又勾惹得我不停地咽口水,肚子里的小馋虫也“呱呱”地叫了起来。我咬了咬牙,又掏出了心爱的课本,你给人包牛肉用吧。白胡子爷爷惊讶地看着我,你不读书了吗?我拿课本的手又折了回来,略略一想,便撕下已上过的课文,递了过去。白胡子爷爷就用我课本撕下的一页,满满地包了一包牛肉。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尝到牛肉,原来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因而也不敢狼吞虎咽,只是用牙尖尖慢慢地一直嚼到村口,嚼到家门口。直到老师的柳条教鞭指着我的馋嘴嘴时,我才后悔自己的馋嘴嘴,实在是太馋了。馋是馋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后吃了那么多牛肉,都没有那次的香,那个香呀我怎么也都忘不掉。
记得小时候,特别地馋过年,也向往过年。只有在过年时,不论家里再穷,也得备下丰盛的筵席,还有新衣穿,而且可以好好地把肚子里的馋虫喂得饱饱的。所以在我的心中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过年。在热切期待与盼望中,年在岁月的长河中随着季节的更替每年都会准时到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不失约。
过年前的那几天,我特别想七爷。我知道在庄浪当县长的七爷,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回来。只要他回来,我盼望已久的目光,就会在村口的小道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我们就像跟屁虫一样随着他,来到他的家里。他放下皮包,也一定会从里面抓出一大把一大把的花生,还有好多好吃的,分给我们,那股油餍餍的香最能解馋了,那时候我是最幸福的,一边吃着一边跳着,甭说有多么的高兴。一把花生,三天只能吃一粒,嘴馋而没有节制的弟弟在他的口袋再也翻不出花生的时候,我也能从自己的口袋掏出一粒花生。细细地嚼着,故意香着他,让弟弟不停地咽着口水,抠着指甲。这时,母亲可怜不过弟弟,总是用企求的口气向我讨一粒花生,喂给弟弟,弟弟理亏地看着我狠狠地瞪着的眼睛,也嚼得慢了起来,他知道再没有那么好的事了。好长时间我的口袋里总是有一粒花生,有时候半夜也从梦中惊醒,摸摸口袋,还好,那一粒花生没被人偷了去。这一粒花生是我的荣耀,也是全班同学羡慕的目光。好长时间我怎么也不愿意去咬它,实在馋了,就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放在鼻子跟前闻了又闻,可我还是舍不得轻易吃掉它。
一天傍晚,生产队长许七伯领着一位干部模样的叔叔,站在家门口,许七伯说这位叔叔要在我家吃派饭。他们进了门,坐上了客窑炕。
母亲做好饭,叫我将饭端到客窑里。饭很简单。几页玉米面饼子,一小碟炒鸡蛋,两碗酸汤。
我端着盘子走进窑门,许七伯和干部模样的叔叔就停止了说话,开始吃饭。干部模样的叔叔也让我过去一起吃,我摇了摇头,慢慢地退到窑门槛上,坐了下来。母亲说,从二爷家借的一个鸡蛋,里面还掺了两把面炒的,他们俩是吃不完的,等他们吃剩下了,我再吃。
我咬着手指头,静静地等着。看着他们香香地吃着,我一再地压住口水。原来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是那么的香,那么的难忍,又是那么的痛苦。
许七伯只吃了一页玉米饼子,就掏出了烟锅,说吃饱了,让干部模样的叔叔慢慢地吃。
我眼不换地盯着干部模样的叔叔,盯着他吃着碟里的炒鸡蛋。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了,原来等待不仅仅漫长,而且也很残酷。我开始恨这个吃得不停的叔叔。目光也从碟里移到他那鼓鼓的嘴上,发现他的嘴巴比我的嘴大多了。
当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碟子里时,只见他像接扑克牌一样把剩下的三页玉米面饼子全吃完了,碟里的炒鸡蛋也一扫而光。连一片也没有剩下。
我觉得母亲骗了我,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便“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许七伯和干部模样的叔叔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哭得伤心的我。这时,母亲跑过来,像做错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似的,红着脸,向许七伯和干部模样的叔叔苦笑了一下,以示歉意,然后拉着我的胳膊,一边撩起衣襟给我擦眼泪,一边说:“不要哭了,让叔叔笑话了。”但我还是止不住哭,埋怨着:“没有……没有剩下。”这时,许七伯和干部模样的叔叔似乎明白了什么。干部模样的叔叔更像做了错事,脸和头都红了。尴尬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塞到我的手里,摸着我的头说:“明天到镇上给你买点好吃的吧。”母亲从我的手中把一块钱还给了叔叔。叔叔忽然从脸上掉下了一滴大大的水珠,我没有看清是汗珠,还是泪珠。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回到老家,总想再能吃上一口玉米面做的饼子和掺着面和葱花炒的鸡蛋,但一直都未能如愿。
今年秋天我回到了南山镇。母亲早在10多年前就搬到了城里,我对堂弟费了不少口舌,他总是说,你是在城里吃腻了,跑回来糟践人。现在农村的杂粮都是用来喂畜禽,鸡蛋也是想吃就吃,谁还掺什么面炒呢?但他犟不过我,无奈地去镇上买回几斤玉米面,做了一顿玉米面饼子,也让弟媳炒了满满的一大盘鸡蛋。我一口气吃了四页玉米面饼子,直到撑得弯不下腰,似乎才解了馋。但我怎么嚼,怎么咽,都没有嚼出童年的那种味道,也没有嚼出童年的那个馋。
童年早已甩得很远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馋馋的童年,心里就馋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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