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我们整个的重合了那个饥肠漉漉的时段。饥饿的人们先是吃谷糠野菜,接着是草根树皮,后来是棒子皮和棒子骨头,最后竟连蚕沙也成了充饥的食物;加上“反右”运动刚过不久,校园里一下多了好几位让大家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近乎是异类的“戴帽”老师;而好多人也还都处在惊魂未定的后怕之中…… 就在那一年,学校里来了三位实习老师。 对于学校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好奇心极强的我们也都没大在意。直到有一次全班列队外出劳动时,我们才发现了跟在身后的三位青年人。 看上去,他们年龄也不过二十大几,和班上的大龄学生几乎不相上下。时季是春夏交接,他们一色的白衬衣,兰裤子,上衣全都装在裤子里面。非常规整、拘谨的样子。 这次外出劳动是帮助人家整平山地。我们步行十几里,到了那个预先联系好的村庄。未领到工具前,班主任照例先给我们讲解劳动规则,注意事项什么的。三位实习老师便很规矩地站在全班同学的身后,认认真真地听讲。后来班主任讲完,礼貌地问他们还补充些什么。三位老师一起微笑着摇头,说:“没了没了,很全面了。”表情有些受宠若惊,几乎像我们那个时代的学生站在严师面前了。 干活的时候他们非常卖力。不时地用手绢儿擦着脸上的汗水,但却连脖领上的纽扣也不肯松动一下。后来他们自己的活干完,便立马去帮助同学们。 那时年代,我们班上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身材发育更是参差不齐,有的已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有的却还象发育不好营养不良的小孩子;女生是班上的少数民族,全班也不过六七人。干起活来,总是很吃力,一幅连镢头都举不动的样子。 但奇怪的是,三位老师没有去帮助瘦弱的男孩,也不去接应柔弱的女生,他们一起去帮助干得最快的男同学。男同学自己的活干完,又很主动的去帮女同学。老师们这才又去帮助那些瘦小的男学生。 这种绕绕转转的的事,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自然不懂,但那些同学中的大哥大姐们,一准能理解几分。 吃午饭的时候,三位老师远远地蹲在一起。记得他们三人喝了满满一大铁桶水。当场就有两个男同学相约上前去问:“怎么喝这么多水呀?吃不饱充充肚是吧?”三位老师中,两人红着脸吱唔着没有说出什么,只一人站立起身来回答相问的同学:“饱,饱,吃得饱。这两位小同学,可不能这样说话呀!” 休息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漫山遍野去挖吃的。野韭菜、棕子棵、小梢瓜------乱七八糟地往口中塞。无意中我们撞见了三位老师,他们正围着一棵枝叶浓浓的小桑树,一把一把地吞食着嫩桑叶和那些依旧挂在树枝上的半干的椹花。 撞见我们,他们又一次的涨红了脸,几乎是无地自容的样子,含在口中的桑叶,也不再咀嚼,就很强硬地吞咽了下去------ 后来我们劳动结束返回学校,有了这一次接触,同学们便盯上了他们。发现三个人常常躲在校园角落,一个堆满破桌凳和其他杂物的旧房子里,轮番着又讲又听的搞“摸拟课堂”呢。他们总是一人讲,两人听,听得认真,还不时写写记记的,讲的就更显得紧张,象内行领导突然走进课堂一样。再后来,二位老师不见了,只剩了一位,独自在那儿又写又讲,还满脸表情地比比划划,真象疯子傻子一般。 这消息一经传出,同学们常常三三两两的相约前去偷看——趴在高高的满是灰尘和蛛网的小窗子上向里面窥望。干这事的全是男同学们,我们几个小女孩也很想随他们一同去看个究竟,但都被懂事的大姐姐们用眼睛挡了回去。只能听男同学叽叽喳喳,绘声绘色地传达着。那时我们的语文课正学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于是,那些偷看的同学便引用课文中“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来形容实习老师讲课时的紧张样子。让我们都十分渴盼能听到他们的讲课,觉得一准比别的课堂好玩得多,有意思的多。 但我们班没能挨得上,三位实习老师就调走了。那次外出劳动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虽然也当着我们的面称呼过他们王老师、张老师的。但我们绝对分辨不出谁是张老师,谁又是王老师。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几天三位老师的音容笑貌就在我们的稚嫩的心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事情和事情有时是很不相同的。有的事情年幼时清晰,随着岁月的流逝便模糊起来:有的事情却恰恰相反——年轻时并不在意,或是记印不深的,但经历了岁月的梳理却能将它一点一点雕刻得纹理清楚,形态深重。 如今那三位不知姓名,面貌模糊的老师已深深定格在了我的思维神经的某处。我常常会以自己眼下的年龄,以一位老者的身份,在失眠的月影斜斜的长夜里,去无端地牵肠挂肚——他们都分配去哪儿了?成家了没有?日子过得怎样?一回回政治上的事可没牵扯上什么吧?------全不想他们早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年人,和我们大家一样,后半生也定会有一个平静富足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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