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的夏夜,蛙声如潮……”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给我们读范文,读到此处,真是声情并茂,自然也就感染了我们这些似懂非懂的孩子。老师说好,我们也都跟着叫好,原因很简单,就是这简简单单的文字,把我们鲁西南的夏夜给写活了,写出了我们家乡如诗如画的美丽景色,写出了我们心灵里那种无以言表的美妙感受。以后再写作文的时候,只要主题相近,我们就不假思索地拿来一用,盼望老师下次也当范文来读。 蛙这种小生灵,虽为两栖动物,但从小蝌蚪开始就离不开水的怀抱,即使出落成矫健的蛙儿,也多是在水中嬉戏,或者在潮湿的草丛里、禾苗间蹦来蹦去。特别是青蛙,老师说这是益虫,是人类的朋友,理由是他们善于捕食田间的害虫,让人们省了许多麻烦。这种意念,让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增加了对青蛙的亲近,有调皮的孩子也常常捉来把玩,相互间也常常比个高低,看谁的颜色好看,看谁的线条流畅,看谁的蹦得高、跳得远,那败下阵来的也从不甘示弱,总是气急败坏地丢掉手中不争气的那只,到田里再捉一只更好的来比。我从来不玩青蛙,但对那一片蛙声却情有独钟,以为是人间至美。 说起来真有些可笑,一个说蛙声如潮,大家都跟着说蛙声如潮,但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潮”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只是想象着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因为那时候我们听到的蛙声几乎是天底下最雄浑最美妙最动人的声音,纵使千军呐喊、万马嘶鸣,在此也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法与之媲美。想一想,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天苍苍,野茫茫,没有指挥,没有伴奏,甚至连一个领唱都没有,竟然不约而同,声势那么浩大,配合那么娴熟,节奏那么欢快,即便是训练有素的乐队也都无法企及。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天籁,现在想来,那一片铺天盖地的蛙声,应该是天籁之中最具魅力的一种。不是吗?此等奥妙,不但常人难为,即便是匠心,也难得这般巨制。我们只能称为天工,理解为自然的造化。 说起蛙声,很容易让人想起南宋诗人辛弃疾《西江月》里的句子:“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无独有偶,北宋诗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里也有类似的佳句:“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他们写的都是雨勤水丰的南国,都是稻花飘香的丰年,那一片蛙声虽说是“闹”,却不见一丝聒噪,反倒成了诗人的雅兴。然而,在雨如珍珠水如油的北国,“听取蛙声一片”则不一定是在风调雨顺的丰年,更多的是在阴雨连绵或暴雨如注的涝日。诗人陆游吟咏“蛙声经雨壮”,一语道破了蛙声的妙处——雨势越大,水势越旺,这蛙声自然如潮;没有雨,没有水,蛙儿们也便没了兴致,就像诗人没了酒,哪里还有这般欢畅?南宋诗人赵师秀诗曰“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晚唐诗人韦庄诗言“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可谓异曲同工,让人倾听着处处蛙鸣,却也不忘家家雨声,别有一番情趣。只可惜,地处北国的鲁西南少雨多旱,自然难得这份景致,一旦得到了,则多是赶上了涝渍成灾的年份。 有一年夏天,几场大雨过后,我家“小洼子”那块地几乎成了一片汪洋,曾经的一地秀禾,只有少数几棵还露着细小的枝杈,像一只只无助的小手在做着无谓的挣扎。积水四下里都排不出去,父亲就借来邻家的喷灌机往外抽。有时候,老天也真会捉弄人,我们这边刚刚把水抽完,脸上的汗还没有擦干,那边又嬉皮笑脸地来了个“满塘灌”。这样反复几次,我们也就不愿再劳而无功,只好满脸无奈地听天由命。你说这年景,哪里还有半点的福相?倘若诗人在此,定会“悯农”不止,哪里还有诗情勃发的道理!而我们,却不得不在那一片蛙声里望“洋”兴叹了一回,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无望、无助与无奈的滋味。 如此看来,拿一片蛙声作丰收赞歌,不过是诗人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诗人情怀的一种寄托与流露,因为喜雨好水是蛙的天性,那一片蛙声则可以看作对雨水的礼赞,但与年景好坏关系不大。就像我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从不关心收成好坏,只知道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地玩耍,这或许也是天性。现在回想这些东西,感觉人与自然还真是耐人寻味。就说咱庄稼人心里念叨的风调雨顺吧,那绝不单单是四季轮回中的风霜雨雪,更是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相生相长的至高境界。还有这蛙声,没有雨露滋润,没有碧波荡漾,哪里会有如此和谐的曲子? 清人陈淏才对蛙声有一个比较科学的总结:“一蛙鸣,百蛙皆鸣,其声甚壮,名蛙鼓,至秋则无声。”现实中,三三两两的蛙声虽然也有,但一般是在早春、晚秋或者旱季,听起来让人感觉形单影只,所以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倒是这一呼百应的“蛙鼓”让人听着过瘾。春暖花开时节,从冬眠中醒来的蛙儿在水边列队欢叫,声音像明净的天空一样透亮,让人很快忘却了一冬的憋闷;夏夜雨后,遍野都是蛙声,热烈而不乏韵味,无意间成了人们的催眠曲。清代诗人查慎行描绘“蛙声十里出山泉”,可算得上大手笔,但那蛙声何止十里!想想看,十里连着十里,一片连着一片,这世界几乎成了蛙声的世界,哪里还有界限!当然,这十里不是原本意义上的十里,而一片却成了实实在在的一片,大到让你分不清东西南北,让你完全淹没在这醉人的乐海里。清末文人姚光描述蛙声更是绘声绘色:“悄步中庭群籁寂,惟闻蛙鼓似谈经。”想想那情景,和鸣阵阵,余音袅袅,和群僧诵经的阵场还真是相差无几,谁不拍手叫好! 不知不觉间,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而那一片蛙声却一直回响在耳畔,只不过都是些记忆的碎片。久居县城,无法身临其境,自然无法聆听。然而,偶回老家小住,却怎么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弟弟说,一年难得下几场透雨,根本存不下水,即使上游来水,不等流进村边的小河和村中的池塘,早已“同流合污”,不要说“游鱼可数”,连耐性稍强的蛙类也已所剩无几。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蛙鸣,不知是苟延残喘,还是愤怒声讨,但于人类文明而言,应该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倘若白石老人在世,定会掷笔而去,哪里还有《蛙声十里出山泉》的问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