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去大草原。 整天在城市里钻来钻去,看到的只有拥堵的车流乱窜的人流,听到的是沿街店铺里涌出的鼎沸的音乐声和各种叫卖声,脑子滞涨了,情绪浮躁了,心胸也狭窄了。 向往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的绿色,蓝得透明的天空,袭袭醉人的微风,雪白温顺的羊群,漂亮悠闲的马儿,还有扬着皮鞭信步往来的牧羊人,呵,如果他能来几句嘹亮的蒙古长调,或者拉起马头琴,来一曲悠扬的《赛马》或者《娇子》,那简直太完美了…… 列车一路北行,我惊讶地发现,进入内蒙古境内,竟是一片片红色的土壤。红土应分布在南方,为什么这里会有呢?对面卧铺是一位大学教授,他大约是研究地质地理的。他说,黄土形成于第四纪,只有薄薄的一层,红土形成于第三纪,位于黄土层下,这里由于水土流失,上面的黄土没有了,就露出了下面的红土。接着他说,草原早不是原先的草原了,尤其是我们将要去的希拉穆仁草原,沙化严重,那草根本连地皮都盖不住。这我知道一点,《狼图腾》里关于草原沙化的描写有一些,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只是循着宁静、辽阔而去的,至于茂盛的绿草、漂亮的野花,等有了更多的时间再去呼伦贝尔寻梦吧! 然而,希拉穆仁草原终究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远处,薄薄的一层淡绿向更远处漫延着;脚下,一棵棵细弱干绿的草彼此远远地、无奈地、孤零零地在风里飘摇着,淡黄色的沙土赫然裸露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路——尽管草原上可以随便走,但人们还是习惯跟着“前人”的脚印走,踩出了一条条几乎寸草不生的小径,让原本还有几棵草的草地更加触目惊心;随处可见的塑料袋、塑料瓶,宣示着人类的可耻与可悲——尽管那只是个别人的行为,但谁又能说这与己无关呢?天依然是蓝的,只是没有了满眼的鲜嫩欲滴的绿的呼应,感觉那天也蓝得孤独。 想起《狼图腾》里关于草原的描写: “……绿山青山、褐山赭山、蓝山紫山,推着青绿褐赭蓝紫色的彩波向茫茫的远山泛去,与粉红色的天际云海相汇。……草坡像是被腾格里修剪过的草毯,整齐的草毯上还有一条条一片片蓝色、白色、黄色、粉色的山花图案,色条之间散点着其它各色野花,将大片色块色条,衔接过渡得浑然天成。” 这是一片原始的草场,人类从不曾涉足,希拉穆仁草原也曾经如此吧!但如今这景象让人无限感慨,让人止不住地心痛! 这里没有潇洒的牧羊人,只有急吼吼与游人讨价还价的商人;也没有矫健、剽悍、矮壮的蒙古马,只有无精打采地等着游人挑选的马,它们站在围栏里,任由主人指挥,温顺地驮着游人去挣钱——仅几分钟的工夫,几十匹马就载着游人走远了——围栏里空了。 女儿说,希望自己能与陌生人一起出行,那会让她有成就感,那好吧,我退出。于是女儿骑着马跟随大队的游人去寻访敖包山、自然保护区、草原湿地和北魏长城遗址去了。据说,这一去要走几十公里,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返回来。 我们留下来的几个大人一起思索着、讨论着、慨叹着,我们从草地上踩踏而过,身旁三五成群的游人说着笑着从草地上踩踏而过……驻足低头,自己的双脚正踩着几棵柔弱的小草,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有本事把双脚扛起来走路,或者长出一双翅膀飞起来前行……有了那么多游人的光顾,有了那么多马蹄的践踏,远处的自然保护区没漆的绿草能维持到几时呢?钉着铁掌的马蹄对草原的毁坏是最厉害的!我想,如果我能留下来,我就做一个真正的牧民,好好地养一块草场养一群肥硕健壮的牛羊…… 过度放牧是导致草地沙化的直接根源——这是我在中学里就学到的知识,由于我国畜牧业欠发达,草场载畜量低,只相当于美国的19.4%、新西兰的8.3%。随着牲畜数量迅速增加,草原大大超载,草地失去了自我养护能力,草原迅速退化。近年来,山羊绒业规模迅速扩大,山羊只吃草根,所到之处草原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最后寸草不生。想起《狼图腾》里毕格利老人说的:“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来封死赖草的,草根毁了以后,就是沙子和赖草的地盘了。”我不知道脚下是“好草”还是“赖草”,它们根本没有姜戎说的鲜嫩欲滴的绿色和青草的香味。姜戎说,他在写《狼图腾》时想起曾经茂盛的草原就要成为一片荒漠,常常沧然涕下。那么,我的脚下,还有那么几棵草——我们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呢? 推土机推出来的一条深沟挡在了面前,翻出来的土里露出草根、草叶,这又是一家要建旅馆的牧民正在做准备,隔不到百米的地方是我们的宿营地,那里有一排排的蒙古包,再看脚下的几乎全部裸露的草地,我又感到一阵揪心的痛——牧民早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牧民,他们都成了“商人”;草原也不是草原了,成了休闲娱乐的场所;我们是游人,我们是来放逐精神,寻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来的,可是我们也是来践踏草原的…… 右手边不远处有人拉起了铁丝网,尽管也有些干枯的草夹杂其间,但铁丝网里的草显然要比这边茂盛一些,这大约就是“草库仑”,是接羔草场,夏秋冬三季不动,只等春天,到了母羊产羔的季节才用,也是成为定居定牧的牧民唯一的草场了,只是,它仍难负载阻止草地沙化的重任。姜戎在《狼图腾》的最后表示了他的担忧:“这也许是内蒙古草原最后的一线虚假繁荣了。” ——这,何尝不是我们的担忧? 辽阔 到了草原你才知道什么是辽阔。尽管草原仅剩一片“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薄绿,但当抚平一颗浮躁的心,放眼四望,希拉穆仁草原的辽阔还是让人感到震撼。 那一层贴着地皮的绿起起伏伏,如波浪一般绵延不断,没有高楼的阻隔,那一刻,我看到了天的“边”。我们曾以为走到那一线高耸的绿便走到了草原的最高处,就可以俯瞰整个草原了,可是走过去才发现,远处还有一浪绿线,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最高处哪里才是草原的边,于是我们不断地走不断地走,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大草原,母亲吟诵着她教过的小学语文课本里的几句话:汽车行驶了五百里是草原,再行驶五百里还是草原。我觉得,这几句话就是为此时此刻准备的。 脚下的草尽管依然稀疏,但已看不到白白的、纵横交错的小路了,这里的草似乎比宿营地的草生命力更顽强,尽管有车轮碾过,有人和马踩过,但依然不屈不挠地迎风舞蹈,这让我曾经负疚的心稍稍感到些安慰。 此时的草原如此干净,没有任何喧嚣,没有一丝杂乱,时间仿佛在这里凝滞……那一刻,心很纯净、很坦荡,没有了任何杂念,自己恍若赤子,连曾经狭隘的心都突然变得如此圣洁。努力地张开鼻孔,深深地呼吸,把这温暖的没有任何异味的空气吸入丹田,再吐出胸中的浊气,知道了什么是吐故纳新。微微张起双臂,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从身体的缝隙间穿过,似乎真地要飞起来了…… 远远地,左手边出现了几个白色的不断转动的三叶风车,那是风力发电装置,据导游讲,这里80%的电都来自风力发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风就靠风来发电。紧靠风车的马路像一条线,不断有一辆辆火柴盒似的汽车缓缓滑过,听不到任何车子驶过的声音,仿佛行走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想起马识途在《夜谭十记》里借“三家村夫”之口说:“一个人只要被利欲熏了心,能够变得多么聪明,能够想出多么高明的绝招儿。而这种精神的力量就可以变出物质的粮食来。”又想起“马桥人”理解的“科学”:“什么科学?还不就是学懒?你看你们城里的汽车、火车、飞机,哪一样不是懒人想出来的?不是图懒,如何会想出那样鬼名堂?”这风力发电既是人类聪明智慧的结晶,又是科学成果,想来与“利欲熏心”和“懒”是没有关系的。 收回放出太远的思路抬眼望天,如此蔚蓝,天空也因此更加高远,此时也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蔚蓝色的天幕四垂,其间几朵洁白云朵悠悠飘过,光影型色的漂亮和谐让人心动。 母亲与同行的那位石家庄女士热烈地交谈着,仿佛多年的故交。我懒懒地半躺下来看天看云。那云在一阵风中已然飘散,成为一层薄薄的白色纱网,最后慢慢地什么也没有了,眼里只剩了一片蓝,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呼吸,仿佛真把一切都交给了草原交给了蓝天,放心地任整个身体浮在空中,自由飘动,如一条鱼,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渐渐地,融入到了蓝天里…… 母亲轻轻唤我,你是不是睡着了?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蓝天的一部分,不知是一种幻觉还是一个梦,但我如何说得清呢?我含混地说,可能吧! 时间已近午后一点,到了与导游约定的吃饭时间,我真不想回那个蒙古包旅馆去,那里的餐厅里有演员在为吃饭的客人唱歌、拉琴、舞蹈,热闹得仿佛城市里的某一个休闲娱乐场所。那一刻我想,如果我是一匹马就好了,可以独自一个,静静地、自由地在这里低头吃草,然后抬头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