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很没出息，因为我总和一只四岁的狗腻在一起。

这只狗来我们家的时候，才十天，遍体纯黑。食欲旺盛，抱着奶瓶喝奶时恨不得将奶瓶吞进肚子里。拳头大的小东西，男的，既娇且霸，对什么都来者不惧。它吃饱了便开始睡，睡到半夜，将尿拉进了自己的小窝里，便吱吱的叫个不停，终于它的声音吵醒了男主人。老公给它换了块干净的布，它又眯上眼，开始睡了。我忍不住咧嘴一笑，它受了刺激，用细胳膊细腿抱住了我的手，我想拔开它，它可不干了，顺手就在我的手背上抓了一把。抓了，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但是，我怎么也不肯打它，一边躲一边笑一边说：“我怕你，我怕你，我怕你还不成吗？！”

没有一个人谴责我对它的姑息，也没有什么人主张给它立一个什么样的规矩。所有人都爱看它翘着尾巴呼呼奔跑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喜欢将好听的东西分给他一半，他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大家的宠爱。他象个撒欢的公子，头发在风中翻飞。这样的狗，是天生会被人纵容的吧。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在猜测他长大是什么样子，并且幸灾乐祸：等你长成大狗，当了爸爸，看还会不会这样野。哈！

事实上，我们的猜测全部错误，他确实是长成了大狗，但是，他不恋爱，不成家，誓要将公子品行进行倒底。从前我们吃面，他并不提出反对意见。如今我们吃面，他吃鸡蛋。我们吃鸡蛋，他吃肉，他总要比我们高一等。我黑着脸骂他，滚。他趴在地上汪汪的冲我叫两声，看我不理，他索性站起来，伸出爪子抱住我的腿做出一幅无赖状。我气到笑，用手指使劲戳他的脑袋，臭狗。他撒腿就跑，跑两步，回头叫两声，我和孩子看了有趣，作势去追他。他撒腿就跑，结果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儿子大笑，边笑，边围着他唱：妈妈不做饭，饿死你呀，小笨笨；爸爸不倒水，渴死你呀，你小笨笨；我不带你出门，憋死你呀，小笨笨；我们一家人不理你，寂寞死你呀，小笨笨。我听着孩子颇有韵味的顺口溜，笑道：“你对笨笨的意见挺大。”儿子接口道：“当然了，他十足就是一个花花公子，最可气的是，你和爸爸不在家时，他欺负我。”儿子边说边拍笨笨的脑袋拍笨笨的脸，笨笨也不躲，眯起眼眼任他拍打。我嘿嘿一笑，“可是，我看到的时候，总是你在欺负笨笨。”儿子跳起来，给了笨笨一个飞腿，我想坏了，笨笨要发火了，奇怪的是笨笨不但没恼，反而以四脚朝天的姿式博得我一阵大笑。儿子说，“妈妈，你平时只要戳他一根手指头，他就朝你大吼，可是，只要你和爸爸在家，我怎么惹它，它都表现的很乖，他这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要讨你们欢心，弄得我没家庭地位。”在儿子眼里，笨笨简直就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我知道儿子是想我关注他多过关注笨笨，但是我假装不知，他向我诉说笨笨的种种恶行时，我反而会用手指梳理笨笨的毛发，儿子撅着嘴，转身说，坏妈妈，哼，不跟你玩了。我从后面搂住儿子，柔声道：“你才是妈妈的宝贝小心肝，笨笨顶多算是妈妈的开心果。看你这么讨厌笨笨，这回去武汉上班，妈妈不带他，将他送人好么？”儿子拍手笑：“好耶，好耶。”

隔天下午，我领了一个爱狗的同事来看笨笨。说真的，对笨笨我有千万不舍，当我知道要调职时，第一个就想到的是他，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我能够安顿他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找个新主人。

儿子看我真的带来了领养笨笨的人，这回傻眼了。他跑到笨笨身边，搂住笨笨的头，一边摸一边哀求我，“妈妈，别把笨笨送给阿姨，笨笨是我们家里的一员，我舍不得他呀。”我有些不忍，别过头去，不愿意看他，我对同事说，“笨笨很乖，它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它只是挑食了一点，还有，它喜欢睡在主人床底下。”儿子插话，“阿姨，笨笨每顿饭都要吃肉，没肉时，它要吃牛奶拌饭，还有，他每周都要洗澡，养他比养一个孩子都费劲，你真不怕么？”同事听着听着，直摇头，她说，“这哪是狗呀，比人还金贵，这样的狗儿我可养不起。”说着抓起了包，就要出门，我送她下楼，同事说，“对不住呀，我帮不到你的忙。”

笨笨呀，笨笨，我拿你怎么才好呢？于是，我的陷落成为必然，我的心思围绕一只狗徐徐展开，象一长轴的画卷，图穷而匕见。这把匕首的名字，就叫沉重。回到家，儿子兴奋得脸蛋通红，带着笨笨在阳台上踢皮球。我看着此时快乐的笨笨，更是多了一重担心：一旦将它送人，他怎么生活呢？别每天挑嘴不吃饭被饿死，或者将每个人都当好人被逮住弄死，抑或碰上比它厉害的狗狗被咬伤。可是，担心归担心，终归调动的日期快到了，是狗，它的天地就不在这方寸之间，趁它的天性还没被我们抹杀掉之前，趁我还下得了狠心之前，我得象鸟妈妈一样，无情地把它推出巢外，让它打开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第二天将它送到弟弟的公司去看门。一边写着，一边对文清姐姐说，我舍不得笨笨，说着说着，眼泪一股股地爬了上来。风吹得素白柔软的窗帘飘飘浮荡，外边天气一片昏黄，要下雨了。因了这一条狗，我开始担心所有狗的命运了，不晓得它们怎样躲雨，怎样避雪，怎样在大风中飞回自己的家里，怎样在猎人的枪口下捡拾自己的命运。

一夜无语，第二天去了公司，总经理说，ECHO，公司会请一台大货车帮你搬运家具，到时只消将它装到铁笼子里就行。我闻言，咧嘴笑了。我发短信给老公，我发短信给弟弟，我发短信给我认识的每个人，笨笨可以去武汉啦。他们由衷的替我高兴，弟弟的同事还特意为笨笨做了七套衣服。

第一次给笨笨穿衣服时，它别别扭扭的不肯就范，我扯腿老公给它穿，老公边给它穿边说：乖乖，一会就好。儿子在一边不乐意了：什么呀，我才是乖乖呢。它就是一条臭狗，不许你们叫它乖乖。

不叫就不叫，老公给笨笨穿上衣服后哄着儿子去楼下给笨笨买车上吃的东西了。我连日来的担心和沉重终于卸下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我们乘坐高铁先笨笨一步到武汉，新家不大，但是周边的绿化搞得不错，儿子进家的第一句话是，笨笨要是来了，也会喜欢新家。接着又说，大货车上黑咕隆冬的，不知道笨笨在车上害怕么？没有人回答他，我和先生忙着打扫卫生。隔日早晨，大货车终于来了。我隔着厚厚的车门叫了一声：笨笨。里面没有回应，心里一紧张，不由脱口而出：小笨笨乖乖。汪汪汪，这回笨笨终于出声了。司机打开车门，笨笨从铁笼里跳了出了，然后一跃跳到地面上。它抱抱我的腿，抱抱儿子的腿，再抱抱老公的腿，做完这些动作后，它撒腿就跑，我们正想着它要干什么时，只见笨笨翘起腿在一颗粗壮的大树根上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撒尿的过程足足有三分钟，司机看了大笑，这狗真能憋。

当我写到这些的时候，新闻里正在播报，一个老婆婆在家里悄悄上吊了，儿女推诿，无人赡养。想必老婆婆上吊不是为的吃不上饭，只是心里实在是绝望和冰凉。不过，再怎么的辛酸我也只让它停留片刻，更多时候，我宁愿和一只四岁的狗狗在一起，我带它在小区溜达，它顽皮好动又热情，看到它的人没有哪个想着用它来做卤煮的野味或者红烧乃至干炸。

而昨天，邻居家的小京巴和笨笨不期而遇了，它们好奇地四目相对，怔怔凝视，当我蹲下身轻抚那只小京巴时，笨笨不乐意了，它冲上去给了小京巴一腿，接着还想再给人一拳时，我喝住了它，小京巴的主人赶快抱起了自己的爱犬。我和邻居相视大笑。

或许，在旁人看来，我这个三十六七的女人都些傻气，但是，我总以为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应该有鸟飞兽走，流云碧霞，鸥鹭翔集，锦鳞游泳。我们过的生活里，也应该有连天碧草，有顶着茸茸球的蒲公英，有金黄的油菜花，有猫狗鸡猪牛羊，而且，人人都有淳朴的心性和憨厚的面容。

我想，我想要的这些或许也不是永远不可实现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