汫洲人对于海有着浓厚的感情,乡里的渔民,祖祖辈辈以海为生,过一种耕海牧渔式的生活。即使没有海上作业经验的人,也因耳濡目染而对海产生间接的敬仰。高雅而沉着的方式是面海而吟,直接的干脆将自己的五六个孙子取名为海一海二海三海四海五海六,可惜没生那么多个,不然到了第十一个,就不知如何命名了。叫林海十一,有点象台湾那阵子改日本姓,这是谁也不愿意的。
昨天一早,被厝后的一对早早起来吵架的夫妻吵醒,起身写完前天下午的《登山览胜》后,草草早餐,如厕大解,却听见电话猛响,原来是老同学叫我去他的渔排玩。大解正准备,被电话那么一响,当场就没有了那股意思。想想也好,去渔排上解决。十几年前,我住渔排的时候,每天不正是面对大海大解,咚咚隆隆就解决了吗?于是走出厕所,向红山出发。
红山还是那么繁忙,不过我笔下的《沧海雄关在》所说的那个关静静的,没有船进出关。关旁边那个石筑的老水产也已破败,被一些渔夫用来堆放杂物。同学问我是否识得这是水产。我说当然知道,镇先是水产最出名的工作人员,掌握公称,深谙交易之道,不一定公正,但他能使买卖双方情愿,增加交易机会,减轻交易成本。镇先面短人肥,热天的时候,一条毛巾总挂在肩膀上,据说最热的时候,要用两条青瓜放在腋下散热。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活动,中大人下海捕海,上岸卖货,都在这里,久而久之喜欢里头浓浓而复杂的渔味,那是渔码头独特的味道。
水产北面,现在是主要的渔码头,有几个大的房子,是一些渔贩的交易场所。房子前端,就是现在的渔码头。几十人工人正往一排船里头用机器吊下巴兰鱼,做为渔排的饮料,一斤一块多,不用机器的人自己抬出岸外,船上的人接下来。饮料每天从这里向渔排里送,一年半载后,就一船一船渔往岸上送。当然卖出去的好鱼,也有直接从海上运走的。远端是避风塘,小时候就在那边钓狗母鱼。有一次,我给一个同事讲狗母鱼,他问我有没有狗父鱼,我不知如何回答。码头远端,海面上正在建一处新的更大型的避风塘,岸上有一个大型建筑物,据说将建设成大型的水产市场。我跳上船,坐下,这船虽然比我们家过去那巨大的三帆船要小,但也算大,造价要十几万,却洁净得很,连一个船龟也没有。小时候去船上,到处是象蟑螂一样的船龟,这两种动物是近亲,一种生活在陆地上,一种生活咸水世界。我戏问同学,说这船这么大,都可以补油差了。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政府每年根据渔船码力大小被给渔民们油差,有的多达几十甚至近百万元。
没有船龟,独自出发不也很好吗?你看,不一会儿,就飞来几只白了鸶。是我为它们正了名的,过去,写文字的人都说他们是海鸥或白鹭。生活经验是很重要,没有生活经验,最好不要写相关文章。可惜一船死的巴兰鱼,其实是姑鱼,只是外人将巴兰鱼姑鱼花娇鱼强鱼青铜镜鱼甚至秋刀鱼都混为一谈。我虽小时经常出海,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否见过活的巴兰鱼。巴兰鱼是性价比最好的鱼类之一,那么好吃,却那么便宜。上回,有一个家伙,说他拿的LV是巴兰鱼皮,这我相信。巴兰鱼的价格被严重低估,象昂贵的老鼠班,一条基本能顶一船巴兰,但比巴兰鱼难吃,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避风塘里集满还未出发或归来的小机船和牵罾船,我能轻易的分辨出这两种船。体形大致相似,但小机船有一张绳梯挂在高桅上,牵罾船则不需要这种设备。出海的时候,眼力好的船员就爬到这张绳梯的顶部,大概有六七米高,负责观看鱼群。鱼群在海里游动,水面的形状、颜色、动态不一样。观鱼员站在上头,向大副示意那边有鱼群,船就往那边驶,然后下网。以前牵浮水船,有一个人负责探水,根据水的深度升沉横牛木,使网的高低符合实际需要。牵罾则有点蛮干的味道,网是沉底的,主要靠力和速度。白了鸶最喜欢跟在牵罾船的后面,因为底下的鱼被吓着了,浮到水面上来,这时捕食就容易多了。海面上有时静悄悄,有时则突然间会出现一群白了鸶,主要是因为这处海面有了鱼。
小时候我家的船就停在这里。我时常跟大人去守船或出海,除了好玩,更主要是可以在船上吃到猪肉和鲜鱼。日暮渔船归,金乌西坠,渐渐暮色四合,伙计们开始挑选比较好的鱼,煮酱油,配稀饭。吃着吃着,就看见海面有时升起明月,有时闪开星星,和罾棚渔火混在一起,分不清。冬天守船,冷得很,将十几个船员的棉被弄到一个船舱里,听涛拍船舱发出的特殊的声音,渐渐睡去。深夜,被一只船龟惊醒,以为有人来偷船,透过船舱的琉璃窗向外望,一片死黑,只有波涛偶发微弱的光,然后又睡去。
船开入港路,两边尽是渔排。这是全国最大的网箱养殖基地,绵延十几公里,两侧各宽一两公路。粗略计算,这里头估计有几百亿的资产。左侧是汤溪的出海口,右侧是三百门港,当年,传说康熙的妹妹就葬身这里,人们在这里的海底挖出皇室的金银宝物。港路初出发那个地方,有一个海上加油站。船停下来加油,加完油油老板在黑板上用粉笔记了数。渔民们的信用,就在一支粉笔里。
继续出发,过三十分钟,就渐接近西澳岛和汛洲岛。这两个岛扼柘林湾的咽喉,特别是汛信岛,位置更加重要。它南面是海山岛,与海山欧边相对的海域称为小门,小门内的海域较浅,是井洲的薄壳埕,大家吃过薄壳吧。大部分就产自这片海域,吃过薄壳的人,路过此海域,应该向洗薄壳的渔夫致敬。北面与西澳岛之间的海域较宽一些,称为大门。全程五十分钟,刚好是涨潮时刻,因此是逆流,费时较长。关于潮汐,老辈们知道规律,却不明原因,年轻人上网百度一下知道,却没有那个经历,但要真正讲起来,可以做一个博士课题。我到达渔排的时候,正好是涨潮,水流很急,跟我们平时在沙滩踏浪听涛时大不一样,很多人其实是没怎么见过海流的。他比江流更急,大概象兰州那段黄河一般。
潮汐民间称为流水。一天涨落两次,有些地方如汕头这边,因为涉及内海有大江,一天只有一次涨落。涨潮的时候,外海域的水就往大门小门里头流,退潮的时候,就往大门小门外头流。开始涨退潮的时候,流就慢,然后越来越快,到差不多由涨转退或由退转涨的时候,流有慢慢了。在大门的鱼排上,一天可以看见四次水流反复。潮汐每天涨到最到和退到最低的位置是不一样的,但以阴历月为周期。一般是初一十五是涨得最高和退得最低,而初七八则涨得低而退得不低。每天最高潮和最低潮的时间是不同的,因为月绕地转是二十七天多,即每天大概向东十七度。因此大概每天低潮时间要推后五十分钟左右。渔民们喜欢低潮,不喜欢高潮,因为低潮可以出海捕鱼。大流小流都有不同的鱼类捕,叫大流金乖(一种小鱼),小流黄墙(一种鱼稍大)。初一流水高潮一般是天快亮时候。鱼民们比较讲信用,反正明天有流水,一定要出海,但时间上模糊,只要掌握了前后就行。所以古诗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乡里人称观察流水为执流水,古代,流水即潮汐对渔民们的海上作业影响很大。一个流水的周期被称作“一水溪”。
跳上渔排,我久违的渔排,一只小狗便过来欢迎。渔排不小,上面有几个外省的工人,还有夫妻。养着巨大的赤嘴鳘鱼,最大的达几十斤。十几年前我在渔排上,养的最大条的鱼是斤把的鲈鱼。乡里人将赤嘴鳘鱼的鱼膘弄出来,晒成花胶,也称鱼胶。还养油甘鱼,这种鱼一般卖到外国做鱼生。旧时说谚:油甘海女(另一种鱼,女字用粤语读音),市中无卖。估计是因为这两种鱼是外海和深海的,渔民们较少捕到的原因吧。这边水质较好,因为外海的海水时常补给,光水的来回一天便有回次,因此鱼也健康。大小一带渔边最多,一望无际,可称水上渔村。不过现在在渔排上干活容易多了,过去洗网最苦,我有一次洗网都洗得快哭了,那么多青苔,靠一支棍子,半身在海里,腰无所靠,举手无力,半天也洗不了一张网。现在有了洗网机。鱼大的时候,喂鱼的较易,一天一次,有的一整条掉下去就行。现在渔排上有了太阳能,充电池,有电用。过去,我家的渔排一灯如豆。
午间,他们弄上来两条鲈鱼,在渔排上吃的鱼和在岸上吃的大不一样,甜得很,有一时嘴馋,也算是开了缘,破了一下戒。那个省外来的妇人准备了一桌好菜。一围床,因为有几个木工师傅来搭新的棚屋,吃饭的人近十人。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高压碗在脚下传递着,一个吃完,马上自己俯身装上满满的饭。世界上最好吃的饭第一是拍斗四,第二是田埂饭,第三是渔排饭。吃完饭,各自将碗往海里瓢水,算是洗第一遍,第二遍就用一点淡水冲。过去跟大人出海,有一次,吃完饭,坐在船坡旗上,碗往海里瓢水,弯腰太深,当场整个人就掉进海水,没事,慢慢游上来就是了,上来的时候,居然碗还在。刚才那只大狗吃饭的时候,嘴将饭碗拱进了海里。
水很清,流很急。但一时兴起,我脱光身子,往海里一跳,游将开来,虽然冷得很,却十分畅快。也不能游久,起身,茶就冲好。能见度渐渐好起来,居然还出了太阳。没有时候去汛洲岛(渔排上的生活用水就取自汛洲岛)和西澳岛转转,下次组织一两个画家来渔排时再去。
游海,回头是岸,归帆时,看见有一个渔排上,一黑一赤两条狗一齐斜跪在渔排边上,眺望远方。它们当然不知道,我在眺望它们。波罗蜜,到了彼岸,心驻于一时一事一物,心驻于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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