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刻石,但我所结识的朋友,个个玩石,且废寝忘食,“走火入魔”。我不明白他们的感情,为何如此专注。我决定探索其中的奥秘,于是我走访了我的几位朋友。
我来到地处中原的颍水之畔。这里是隐士鼻祖许由当年掬水洗耳之地。我的朋友清风居士居住在此。清风居士见我远道而来,急忙沏了一壶茶,用贵重的紫砂茶具盛来,与我对饮。奇怪的是,居士所沏,既非龙井,又非铁观音;不是碧螺春,也不是白毫银针。而是大把的破如残页的荷叶。饮来却也别有一番滋味。饮毕,居士拿起石头,端详。面对的是一片洪荒,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囫囵。洪荒时代的一切物象,均融于虚无。拿墨涂鸦,落刀处,是居士久久追求的浩渺、苍凉、悲壮而又深邃的境界。
居士说:“想当年,首次刻石,其味苦若黄连。不光心苦,手苦、眼苦、头脑苦。心苦,是不知何处落刀;手苦眼苦头脑苦,是落刀之后的手酸眼痛头脑胀。一刀下来,目赤口燥。为降心火,从此,我拿荷叶当茶,至今数十年矣。”
后来,我去山里,见了净空法师。我向法师讲了清风居士的故事。法师说了一个字:“缘。”
我坐船沿运河来到江南水墨繁华之地——古镇塘栖。一抹古板印迹,一把水墨纸伞,一曲悠扬古调,使我记起了居住于此的江南刀客胡军海。军海用淡雅清新的铁观音待我。先是沏于紫砂小杯之中,我见他踌躇了一瞬间,索性把数杯茶水倒入一只大杯,我接过一饮而尽。军海大雅。谈起刻石,他说:“我把刻石当喜欢。”又说“我不想用痕迹证明自己的存在。它只是洒在石上的一抔情绪、一抹眷恋、一把忧思。当枫叶犹红的时候,它已经在风中散失。”军海还说:“刻石如品茶。初始微苦,苦后是细微的清香,细微得似轻风之中的细雪,这细雪在玄奥的空间里有一种超脱飘忽的感觉。于是整个人如入仙境。收起一把刻落的石沫,雾化成过眼烟云,便又有了人生的沧桑感。或歌曰‘大风起兮’或歌曰‘大浪淘浪’……”
后来我去山里,见了净空法师。我向法师讲了江南刀客的故事。法师说了一个字:“性。”
我来到南岸居士的寒舍。居士从菜篓子里扯下一把萝卜白菜叶泡在大碗里,与我豪饮。居士今年四十六岁,刚学篆刻。我问居士刻石是何滋味。居士手指萝卜白菜茶,说道:“就是这味。”我问:“这是何味?”居士说:“不苦、不咸、不甜。”居士怕我嘲笑他年老而方学篆刻,便抢先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刚萌生要学篆刻的念头时,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能否坚持下去,就去山里找净空法师。净空法师就跟他讲了谛闲法师的一位徒弟的故事。民国初,谛闲法师有一位徒弟,四十多岁才出家,年龄跟老法师差不多。老法师考虑他年岁太大了,体力也衰了。出家,五堂功课学不会,念经也念不来,这样在寺庙里,让人瞧不起,冷眼看待心该有多难过呀!学讲经吧,他不识字,得从念书做起,要到哪一年才能成就啊?于是谛闲法师就拒绝了他。结果他硬赖着不走。谛闲法师没办法了,就说:“你若真想出家,就答应我几个条件。”那位徒弟说:“我认你做师父了,你说什么我统统听、统统接受。”谛闲法师说:“那好!我给你剃头,剃头之后,你也不要去受戒,也不要住在庙里。到乡下找个小庙住下来。每天你就念‘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句。念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你就再念,一直念下去,将来你一定能成佛。”这个人没有读过书,但是听话、老实,他就死心塌地念这六个字。他真的念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就再念。住在那个破庙里,三年没有出门。一句佛号,一点不杂,一尘不染。三年后的一天,谛闲法师去探望他,寮房里,只见他面对着窗户,手拿念珠,叫他,他不回应。走到面前,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死了!站着死的!谛闲法师叹道:“你没有白出家啊!你的成就,讲经说法的法师,名山宝刹的住持方丈,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啊!”
南岸居士说:“我就是那个听话、老实的徒弟。我有个师兄,叫叶落而安,他跟我说过,石头里有一个人的人品。我虽刀法拙笨,难登大雅之堂。但我刻石,却能刻出如花解语、似玉生香,能引来蝴蝶翩跹。你若不信,我刻与你看。”
于是南岸撩起衣袖,取刀擎石,结果当真引来蝶儿飞舞。
后来,我去山里,见了净空法师。我向法师讲了南岸居士的故事。法师说了一个字:“情。”
我去波光潋滟的西子湖畔,找铁斋居士张泽华。居士正捉刀。居士手中那把棱角峥嵘的刻刀,曾挫万物于其端,耕方寸而现大千。它刻过春夏秋冬,刻过雨雪晴空。它刻出过大片的留白如古城倾雪,刻出过消瘦的朱文似伊人醉月。浑厚的冲刀下大漠孤烟,秀凌的切刀后长亭向晚。印面上,疏疏密密,离离合合,细不容针,宽可走马,离而不散,合而不龊。有巧有拙,有曲有折,巧则纤媚,拙则狂怪,曲而不繁,折而不绝。双刀留红,单刀留白,朱白相应;长冲直下,短刀攀折,长短相形;倩影若有,似有还无,有无相生;前后相随,高下相倾,平险相成。顿刀处,似隐隐青山黄莺初啭,又似蜻蜓点水,款款悠悠,轻脆飘逸。走刀处,似幽幽绿水轻舟独偏,又似弱柳扶风,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一时间,刀石相触,石屑横飞,谁将平地千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刀停,水沸。居士撮一把龙井沏来,让我品嘬。其味清香,沁人心脾。居士曰:“篆刻如茶道。当你懂得品茶时,你就懂了刻石。”
饮毕,告辞居士,我便前往山里。四、五月里的天,山里正是采茶的好时节。我要采一把龙井回来,化做刻刀,渲染心中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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