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会跟你一样发呆。就像你现在这样,在一个洒满落日余晖的黄昏里,将目光投向某个虚无处,一点点茫然,一点点呆瓜,一点点沉郁。
我是你的主人,自打我把你从那个肮脏黑暗的旮旯里带回家时,我就是。此生我没做过谁的主人,有时连自己的都不是,而今后我将会是你的主人——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得意地笑。
她们说,狗最初是被谁抱回家的,狗的性格无形中就会像谁。我知她们故意逗我,也懒得搭理。然久而久之,我却惊骇地发现你竟然真的跟我很像。
这发现使我更深地盯着你看,狐疑且愤懑。
我承认我喜欢狗,但那喜欢仅限于外公在世时。后来我被那些从暗处窜出来咬人的你的同类惊吓之后,我不得不收起对你们的喜爱之心,而抱以敬而远之的态度。要不是为了成全你小主人的梦想,我想我这辈子都会与狗无缘了。
之前我对你并没丁点好奇,还满心的不情愿。我不喜欢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狗,我怕养不活它们。后来是经人反复游说说你皮实、好养活,我才答应去抱你回来。抱你回来的那天,阳光很暖,我的好奇心在阳光里一点点复苏——我开始想象你的样子。
你的出生地,是在一个阴暗不见天日的旮旯里,即那个守车库的邋遢老人那里。我站在车库门口,四处搜寻。我看到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一共五个,被老人的糙手从一个灰扑扑的角落里一一拎出来,粗鲁地将你们扔到车库里空旷一点的地方。你们受了疼痛与惊吓,嗷嗷乱叫。你们头上身上全是灰尘及蛛网,小身子趴在地上,筛糠似的抖。
我一只一只地挑选。这只毛色太杂,那只胆小如鼠。而你虽也灰头土脸的,但那遮掩不住你毫无杂色的雪白。你紧贴着地面一瘸一拐地朝那个曾经带给你安全感的旮旯,缓慢但固执地挪动。你的与众不同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喜欢有点个性有点大胆甚而有胆倔强的家伙。我故意逗你,拦在你面前不让你走。你在我脚下停了停,偏头看我一眼,以曲线方式迂回前进。我蹲下来,摸摸你的头,你立时将小身子缩成一团,怯怯地看我。
你看我时,乌黑溜圆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无辜而又天真。你湿漉漉的眼神淋湿了我的心,我当即决定,就是你了。
可我不敢抱你,老人说你太脏,身上多少会有虱子或跳蚤什么的。我只好拎着你颈项上的毛皮,将你提起来朝向我。我指着你脸上绕着的几道黑乎乎的痕迹问老人是什么,老人说那可能是在墙角落里蹭上的灰尘。再指着你光溜溜的毫毛未生的尾巴尖儿和红肿流水的右后腿问那是怎么了,老人说不要紧,说那是被虱子咬了的,还说让我带你回家好生给你洗个澡就没事儿了。我没多想,很信服老人的话,于是你就这样被我装进一个小纸箱里跟我回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将你连同小纸箱一块送进洗澡间,然后烧热水给你洗澡。放好温度适宜的热水,将你拎起来再放进澡盆。就在我准备为你涂抹沐浴露时,我发现你脸上那七弯八绕的道道不是灰痕,而是密密麻麻藏在你毛发里的跳蚤。待看清了那些不断蠕动着的东西之后,我一阵反胃,浑身冷汗直冒。我惊叫着扔掉你,几欲夺门而逃。你在我身后呜呜地哭,我只好折返身,强抑住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儿泛上来的冷意,重新回到你的面前,咬牙切齿地将跳蚤一只一只捉出来,并用食指和大拇指狠命一捻,那些跳蚤们便从此香消玉殒了。
这第一次跳蚤大剿灭由我和你并肩作战,你安静我勇敢,我们共同完成了这漂亮的一仗。洗完澡的你,不能适应干净温暖的环境,依旧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样,夹着尾巴伏在地板上不敢走动。我只得将你抱起来,轻轻放到柔软的布沙发上,逗你。没多会儿,你就趴在沙发上呼呼睡去。我知道你需要一次深深长长的睡眠,便不再揪你耳朵捏你鼻子了。
抱你回来那天,你刚满月,我摊开两只手掌就可以将你捧住。而今你长成了大小伙儿,王者的气势已具雏形。曾经一度担心那流着脓水的伤口会殃及你的生命,但从一天天长出来的细细的茸毛来看,我的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那时我抱着你去楼下小诊所看医生,医生说你是螨虫过于泛滥所致,嘱咐我每天要给你保持清洁卫生,并每天三次为你上药水,还要等药水完全干燥之后才能让你自由活动。为了你将来不致于成为一只秃尾巴的小瘸子,我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为你洗澡、帮你挤出脓血。哪怕为你挤脓血挤得我手发抖心发颤,挤得你嗷嗷乱叫,甚而疼的咬我一口,我也必须帮你把那些脓血给你挤出来,再为你上药。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左右,你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这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渐渐的,你光秃秃的尾巴上长出了茸毛,走路不再一瘸一拐了,你的活动范围也开始扩大。从客厅到书房,从厨房到卫生间,你渐渐熟悉并适应了你的新家。有一天,我去书房,你要跟来,却在那三级台阶面前止步不前。于是,我开始教你爬楼梯。
我将你放到木台阶上后,拿你爱吃的狗粮诱惑你。你嗅到了狗粮的香味,在台阶上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地来回打转儿,伸出你柔软的前爪做试探,急了就在阶上呜呜乱叫,就是不肯往前踏出半步——你真是个胆小的家伙,你对高你过头的楼梯敬而生畏。我恼恨于你的胆小,拉住你的前爪就往下拽。这种时候我不得不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有虐待狂倾向?但你怎么可以如此胆小?我说过我不喜欢胆小如鼠的家伙。后来在我不肯罢休的反复生拉硬拽之后,你终于在跌跌撞撞地上下之间学会了爬楼梯,你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可怕,你甚至于喜欢上了爬楼梯。
看着你肉乎乎的小身子像个雪绒球似的在地上来回滚,我和你的小主人又开始为你的名字苦恼。
叫你什么好呢?欢欢、乐乐,你的小主人说太俗。他说就叫你奥巴马、杰克逊或者毛泽东都行,我连连摇头,我可接受不了如此前卫的称呼。我们看着你天真娇憨的小模样,我说就叫你憨憨吧。从此,你成了那个告别前世,开始了与我共度今生美好旅程的小憨憨。
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之前因为你的伤口,我未能在第一时间内将你关进洗手间,让你拉下你的第一泡屎尿留作日后拉屎拉尿的记号而使得你后来在客厅里随意进行成为了习惯。为此我曾经专门跑到宠物店求教,宠物店老板说有一种喷剂可以帮我改变你的坏习惯,于是我带着这瓶喷剂回家,实施对你的行为改造。奈何恶习易成,陋习难改,我竟是对你束手无策了。久而久之,惹得你家男主人厌烦,趁一日我不在,将你带了出去,扔在了外面。晚上回家,你依然守在门口欢天喜地地迎接我们。他惊诧,失口说出你怎么还在家里的话来。家里阿姨闻言笑答,说早上她来时看到憨憨孤零零地守在我的车前,于是她将憨憨带回了家,但不知憨憨因何缘故跑了出去?她也疑惑于憨憨的出走。至此你家男主人才嬉笑着道出个中原委,说实在厌烦于你的不讲卫生。我气恼,瞪他一眼,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后来,经我一番严正声明之后,你被始乱终弃的命运才得以扭转。
如今,与你结缘之后我们晨昏相伴已半年有余,你已然成为了我心头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你集调皮玩闹与温顺娇憨于一身,时常逗得我们开怀大笑。我写字时你就安静地伏在我脚下打盹儿,回家时你守在门口迎我进门;你饿了,会竖起身子不断地朝我作揖;出门了,你人前人后地跟着我,寸步不离。
这一份狗缘,叫我如何舍得下?即使她们都说你跟我很像!狐疑也好、愤懑也罢,不过是过于在乎旁人眼光。真像也好,假像也罢,此生既与你结缘,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将这份狗缘进行到底,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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