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过着忙忙碌碌的生活,自顾自往前走去,带着喜悦又沉重的心情。未来是整块的,大而明亮,而过去的时光已斑驳成碎片,像灰尘纷纷洒洒沉淀下来,积在角落的一堆堆旧书上、五斗橱里的旧玩具上,还有箱底的照相簿上。
忘记了多久没有翻过老照片了,那些黑白的褪了色的、牢牢粘在夹层里取也取不出来的生活标本,我几乎快不记得了。
翻开照相簿,第一张照片是我一周岁时拍的,坐在爸爸的腿上,靠着后面公园的假山石。我细细辨认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孩,不可思议地发现那人居然是自己,妈妈说:“怎么不是你?你还把爸爸的裤子尿湿了呢,看,就在这里。”然后妈妈煞有介事地指着那块地方。反正我是没有印象了,生命开始的前两年似乎就没存在过,我就是从四五岁的小孩长到现在这样大。
有一张是我从破旧的红本本上剪下来的,红本本是独生子女光荣证,凭这个每月可领补贴粮票。照片上的小孩稍微大了一点,咧着嘴要哭的样子,并不可爱。我小时候是怕生的,不怎么活泼,好处就是很安静,不需要大人额外费心。所以跟后来一张七八岁的照片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是在河边抓泥鳅,浑身滚得像泥猴,头顶上仿佛有白的阳光,也不知道对着什么地方在笑,是傻透顶了。
父母的合影就是一张结婚照,但是也看不出来,就是两个人并排立着,很羞涩的一对青年。看到他们年轻的面容总是稍稍惊讶,原来他们也曾如此青春和美好。大多数人都有这种心理,只记得父母渐渐老去的模样,就连父母自己翻翻他们纯真年代的照片,也觉得不好意思,似乎是一种对子女羞于表达的感情。我曾经缠着要他们讲讲自己青春的故事,听来听去总是一个大概,弄不清具体的细节,譬如恋爱的经历是怎么样的,现在只能对着这老照片猜想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同学很要好,不是因为成绩相当,而是两家住得很近,常常一块疯玩。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拉着她合影了一张照片。彩色的照片,两人并排站在校园的小花坛里,没有亲昵的勾肩搭背,齐刷刷两手放着,像在老师面前罚站,只是冲着镜头露出微笑,天真蒙昧的笑。我觉得我们应该做出更亲密的姿势,我确实把她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初中毕业后我升入重点高中,她去念职业学校,那时已经很疏远了,我还是去了她家几次,渐渐也无甚可谈,淡淡地说话,我已有了新朋友,她也有了新朋友,很快就彼此忘记了。
不是说儿时的友谊最珍贵吗?怎么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经常看见她妈妈,也会笑吟吟地问候一声阿姨好,但始终没有再见到她。虽然离得这样近,却仿佛隔了相当的距离,是我们之间荒芜的时间段。
每次的毕业的大合照我都留着,却从来不去细看,只是按名字找找自己,哦,原来躲在这儿,抱怨一下怎么拍成这样,应该笑一下的。虽然我觉得这样的大合照没有多少纪念意义,但舍不得扔掉。
我跟父亲的合影有好几张,跟母亲的却没有,大概小时候她是不抱我的,她对于我的功课是严格督促,虽然她并不会给我讲题,只是在她认为考差的时候给我吃凿栗子。
母亲有几张单人照,最显著的是她头发式样的变化,一开始模仿《庐山恋》里张瑜的发型,后来烫大蓬头,如同头顶盖了片蘑菇云,觉得纠结不清,很是麻烦,就又去剪短。我总希望她保持某种发型不变,这样看起来差异不会很大,就是变老看上去也有限,所以她现在听取了我的意见。一生保持同样的发型,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考验。
我静静地翻看着老照片,时间像屋里日光的移动,从房间这一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地流逝。我合上相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翻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