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劳累的缘故,母亲在我10岁那年就去世了,1984年的夏天,骄阳似火。我和父亲以及70多岁的爷爷在地里割麦子,因为家里缺少干活的人,我们的速度比起邻居来总要慢一些。而在农村,家家户户在“三夏”和“三秋”农忙的时候,总是要暗暗较劲、比一比的。那个三夏,父亲的后背被晒得黑中透红。尤其是两个膀子,因为阳光强烈的缘故,被晒出了亮晶晶的血泡。那血泡在太阳光下晶莹透亮,一碰就疼得揪心。
我还记得自己7岁的时候,曾经和母亲以及妹妹到玉米地里撕秫叶。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地里很静。邻居们都收工回家吃饭去了,我们娘仨还在静静地干活儿。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母亲轻轻地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那声音很是荡气回肠,唱到激越处,却分明有一种撕裂大帛的感受,又仿佛是瀑布从高空而落,水珠洒落松林。
因为来自于农村,我对粮食的感觉总是比孩子要亲切得多。毕竟,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过稼穑的经历。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有时候搞不清小米和高粱的分别。也很少能够弄清楚绵羊和山羊的模样。在孩子的眼里,能够熬粥的,都是粮食;碗里盛着的,除了蔬菜,就是肉食。至于什么蔬菜、什么动物的肉,他们很少关心。反正只要好吃就够了。
有的时候,看着地上散落的米粒,我试着要给孩子讲一下一颗种子的神奇、一粒米的故事。但是,孩子总是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神色。这,也是无奈的事情。
静静的早晨,端着这半碗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农村劳动的情形。我想起了在果树园子里薅草的那个中午,一家人把黄瓜放到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然后大快朵颐的情形。那丝丝凉意,一直沉浸到我的内心深处。坐在大树底下,吃着被井水浸泡的黄瓜,仰望着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头,父亲说:“天下的福都让咱们农民享了啊!”我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一粒粮食,从播种到管理到收获,所经历的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描述得清楚的。当麦穗开始充满白色的浓浆,当蝼蛄在草叶上轻轻走过,当第一滴露水在瞬间折射出金色的光辉,当一个农民用镰刀割下第一把麦穗,生命的夏天就到来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奔向田间地头,所有的镰刀都被磨得锃亮,所有的孩子都挎着篮子开始捡拾麦穗。而蚂蚱蟋蟀们,也在这个时候长成了丰满的躯干。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用草梗串了一长溜的蚂蚱,他们期待的,是一顿香喷喷的午餐。
不知道为什么,端着这半碗粥,我突然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受。我好像看到一粒粒麦穗被木锨抛撒到空中,然后进行着自由落体运动。好像看到黝黑的农村妇女把一袋袋的麦子送到收购站,她们的额头上,布满了努力的汗水。我甚至感到,面对这半碗粥,在内心深处,被激活了的,已经不仅仅是田间地头辛苦工作的记忆了。在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唤起了对土地和粮食的焦灼的爱与感恩。
不能忘记,也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