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语切切,蝉唱悠悠。
夏日的午后,似梦非梦之间,数声蝉唱,像曳了影的流弹,直抵人的耳鼓,韧韧的,酥酥的,肆无忌惮地搅彻你枕边窗下那一缕难得的静谧,好恼人的小虫儿。翻个身,眼睛半开半合之间,睡意已然了无。俗话讲“关心则乱”,午睡前翻了几页旧书,也并不曾顾及它们的存在——充耳不闻,心无旁顾,忽然为自己的一点自恋窃窃地悦然起来。
这样躺在蝉儿编织的网中,有一些疏懒,有一些无奈,有一些淡淡的回忆在心底萌生。小时候的自己仿佛是一匹顽劣的小马,到处冲撞惯了,就难得安静下来,即使是在烈日炎炎的晌午,软磨硬泡着,总想溜出家门去跑,去野,可母亲熟知儿的秉性,任你口绽莲花,她自巍然不动,一个字:睡!那些年月里,雨水频仍,河塘沟渠中的水全部满满,尤其是行人稀少的午后,哪个父母敢放任自己的娃儿们出去晃荡?可入睡对于我们这些“小猴子”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且不说没有风扇、空调的慰藉(那时还未普及),单单是树上那些黑不溜秋的小虫就让人十分的头痛,越难睡,它们就越折腾得起劲儿,“吱……吱……”,那架势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傻二在石上磨着镰刀,想到这儿,瘆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母亲最辛苦,每到此时,她就坐在我的身边轻轻摇着蒲扇,一摇就是大半个夏天,她也困,她也倦,她也恼恨那些无是生非的蝉,可她哪有菩萨的神通,弹指一挥,换个人间呢?
不知后来热衷的捕蝉和这段宿怨有没有直接的因果和关联。少年时代,家里已经不像儿时那样管束,况且有小妹央求着带她去“粘知了”。其实,捕蝉的手法很多,“粘”不过是最简单,最无技巧而言的一种。抓一把面粉,和水成团,然后在水中翻来覆去地揉搓,等到最后,只剩一团粘力十足的面筋,直接把它捏到竹杆的顶端,一件捕蝉的“利器”就算完成了。面筋的杀伤力,对蝉来说,十分强大,大凡被粘上,就决难脱逃,不过面筋的缺点是容易被阳光“啃食”,水分很快蒸发,表面就结为坚硬的一层,顿时失去了功效。所以,比较起来,还是捕网或者塑料袋来得一劳永逸。网或袋大同小异,在它们的口上扎一圈细细的铁丝,留个尾巴绕在竹杆上即可,这样的捕蝉器因为目标较大,极易引起蝉的警惕,在蝉的复眼环顾之下,要想得手,你需要具雷霆一击的果敢与速度,得手之后,捕杆要迅速收后,稍有不慎,蝉就会振翅冲出,飞到那厢去了。其实,最高明的捕手,是不屑于用“器”的,大巧若拙,他们要的不多,只要一堆火。夜晚降临,在大树的脚下,只见那些“高手”,轻描淡写地燃起一堆诗意的篝火,仿若闲庭信步,又如同蜻蜓点水,在你还一头雾水的时候,他们向树干踹上若轻若重的一脚,刹那之间,风云突变,万千受了惊扰的蝉儿,奋不顾身冲向火堆,见火即落,满地皆是,旁观的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稍愣一下,欢呼着去打扫“战场”,再看那些“高手”,面带轻笑,负手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岂一个“酷字了得!
往事不再,都写入了逝者如斯的流年,及至后来回顾,睹物思人,竟对蝉的运命惺惺相惜起来。蝉的一生极短,匆匆数月,殁于秋风,而它们依旧前仆后继,演绎着对于生命的孜孜以求,以不倦,以孤独,以或多或少的一点了悟,正如佛家所云,万物平等,万物皆有佛性,虽不中,亦不远矣!古往今来,只有诗人们离蝉的灵魂最近,也最有共鸣。他们写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郁郁之情,溢于言表;又写“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把个宦途多艰的喟然直直地抛到你的眼前,掷地有声。及至到了“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伤时伤秋,顾影自怜,哪个是蝉,哪个是汝?人生苦短的梦幻算是有了一个不甚了了的开头。其实,是道是佛,是蝉是我,都在造物的瓮中,与其自怨自艾,又能耐得浮生几何?还是居易先生说得好,“噪处知林静,闻时觉景清”、“且喜未聋耳,年年闻此声”,放达天性,管他是蝉,是鱼,还是蝶;管他是人,是神,还是魔,自在人心。
蝉梦在少年,是井中的水,泯一口,沁人心脾,绵绵不绝。今时的蝉梦,却是酒,虽浓烈怯人,但犹能伐毛洗髓,以慰我们的余生。窗外蝉声依旧,只有阳光又向后退了几步,在壁上留几个苍皇的光影,就像来时一样,所谓周而复始,所谓两轮穿梭,一切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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