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下乡,又从废园经过,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避向背对记忆的一侧,没有人看出我的惘然,大家依旧笑语喧哗。虽然已经相隔了这么多年,可是我知道,相逢的时候泯然一笑,我还是做不到。
在废园里,曾经消磨过我的许多青春岁月——风过,雨过,哭过,笑过,奋斗过,挣扎过。那些往事已经变成风的引信,随候鸟的翅膀去了天涯的一角。然而,在我设计的为数不多的梦境里,我仍然常常回到废园,回到那些苍老的屋檐下,回到青石堆畔,回到枣叶覆盖的有关大白蛇的传说里。打开每一扇窗子,推开每一扇门,原来所谓思念,都着了尘,落了灰,让人辨不出本来面目,心里就愈发地慌张起来。幸好,还有一间屋子的灯在亮着,可分明自己走在温暖的阳光里,也顾不了那么多,走近窗口,只见一个瘦消的身影正在俯案疾书,忽然又见他停下来,痴痴地望着眼前一尺多高的诗稿,轻轻的叹口气,如同在怜惜自己少不更事的孩子。影像幻变,一阵清风拂过,刹那间就引燃了案上的一切,“他”依然在笑,只是不知何时已站到火光的身后,手上的火柴余烬未熄,氤氲着说不出的诡异。恍惚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我如同遭了电打雷击,那个满面风霜的“他”,不正是十一年前废园中的自己么?
梦醒,汗水涔涔,而此后便不会再有梦,夜却被拉得老长老长,望不到黎明。这样的梦做了多少,也无从计议,只是废园终于成了一个纸暗墨残的大信封,或者会被我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把它轻轻地沉入箱底,千唤不一回,便当从未有我,也从未有废园。可是,做得到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我知道劫后的废园又劫,几番沉浮之后,被附近的乡民们占据,把它分割成许多块,许多狭窄的空间,私搭乱接,变得面目全非。而废园不会痛,也不会流泪或流血,它只是默默地逆来顺受,而终于湮灭于时间的扬尘里,让我即使寻些旧影,也不过是触目惊心罢了,所以宁可不看,宁可让自己相信,我终于失去了它。
二
其实,曾经在写那篇《山寺禅音》的时候,为了烘托那种得悟于菩提树下的静谧,我有意或者无意忽略了一个人,一个历史事件的见证者,那就是老四。
老四是唐山人,籍贯大概是滦县或者滦南中的一个,十四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般,许多清晰的东西变得模糊起来,许多熟悉的也变得陌生起来,就比如一个宿舍里八个兄弟的名字,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滚瓜烂熟,脱口即出,虽然费些气力还能连缀起来,不过,总也显得牵强而无味,就像前世的经历,因为奈何桥上少喝了一口孟婆汤,依稀留一些蛛丝马迹,纵是寻来,幽径到头,也多是相视黯然。
毕业时的悲切应当是所有学子所共通的,大家要去的彼岸不同,订的车票也各异,影影绰绰记得,我的归期既不是最晚,也不是最早,至少老四就在我后边,几个兄弟一起送我到长途车站,为了不让气氛太压抑——大家说好,送谁也不哭,于是都七手八脚尽量帮我做点什么,放行李的,找座的,买水果的,反正没有一个人与我对视,哪怕一眼,其实,我也不想,几年朝夕相处的兄弟,忽然就各奔东西,忽然就把各自的名字改成了天涯,改成了柳叶下的江湖,若说无动于衷,实在是不近人情。
车子快开了,大家一一拥抱道别,最后是老四,我们依旧不敢对视,用力的一抱,老四用他土得掉渣的唐山话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走,你不许回头!鼻子一酸,安静地坐到窗口,与大家轻轻挥手,仿佛是一只南归的孤鸿,独自飘泊去了,且并不需要理由,人群之中,惟独没有老四的身影,他明明刚下了车,然而,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在哪儿,甚至在做什么。
后来,大约两个月后,我接到老四的第一封信,信中就提到那次送我,他说不让我回头,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两股热流夺眶而出,为了不让大家受到传染,他一个人登上了回校的公交车,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当车子启动,窗口变成了空白,我的泪水就模糊了双眼,我终于和老四一样没有守住大家那个约定。
我跟老四独独成为死党,颇令大家感到诧异,为什么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突然之间就成了形影不离的知己了呢?其实,我和老四也曾探讨过,只是并没有什么相互认同的结果。老四太沉,是真正的少年老成;我则孤傲成性,不折不扣是个骨子里都冒酸气的异类,怎么会就搞到一起呢?浸溺人生许多年后,回顾前尘,其实不外乎是两人相似的家庭背景,以及惺惺相惜的尊重,最关键的,是我们都是那种清澈如溪的人,不懂得勾心斗角,也就容易一起沉淀下来,这便是所说的缘份吧。
当时大家都穷,而且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到了这个地步,那伙食水平也就可以得窥一斑了:那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每天不到三元的伙食标准,对于我们这些来自贫寒农家的子弟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不知道老子们要饱受多少生活的艰辛。有时一个月能改善一次,就算是中了头彩,不过,老四很幸福,他有一位在河大上学的大姐,可以每周去开一顿“洋荤”,最让他津津乐道的就是大姐在河大食堂给他买的饺子,去一次,有时会“反刍”好几天,引得宿舍里的哥几个都央他带大家去,这家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河大的校规太严,不好混进去的——其实,河大校规严不严我最清楚,因为吃完饺子会“反刍”的不只有老四,还有我,这在当时是不敢对大家说的,因为老四大姐的经济同样窘困,是负担不起太多的。
一起去于底小庙,一起去湾里庙市场,一起打乒乓球,甚至是一起逃课,当然还会一起被老师“通缉”,最让宿舍哥几个无法保持沉默的是,人家搞对象的轧马路,我和老四有个消遣的习惯——轧铁路,在夕阳下,在高高的路基上,一根根地跳枕木,那时海子刚刚卧轨几年,大家还心有余悸,我们的行为当然太有些惊世骇俗,大家瞠目结舌之余,就苦口婆心,旁敲侧击的劝我们两个,其实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哪有那么多的悲剧呢?我们不是好好的。
每月的奖学金,每人四十五元,发下来的时候,就是我和老四青梅煮酒,海阔天空的时刻。每人凑十元,寻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酒馆,要两碟最便宜的小菜,一人两瓶小二,就会消磨掉一个“大丈夫生当如是”的傍晚,酒醉难安,早就忘了是抱头痛哭,还是击掌长笑,这是我们后来通信最常提及的,可是,生活是本厚书,翻着翻着,大家就投入进去,再久,竟然杳无音信,只是记得老四说工作不如意,后来下岗,再后来独自去北京闯荡去了。
会不会有重逢,我不敢断定,我一直相信既然老天让我认识一个人,总是在冥冥之中有它的道理,绝非偶然,可是,在这样的夜晚,想起老四,想起当年的那些兄弟,真就如同被风摄走,让我就算想起,也是无济于事,空空如也,像一匹走散的白马,只能望见自己的那个天涯。
三
比如废园,比如老四,只能算我的无心之失,我便去争,去拼,能改变什么呢,这就是事实的残酷,不由你不信,不由你不服,也不由你不枉自叹息。
相较现实来说,网络仿佛没有那么多的刻意,这是我作为一名资深网虫的一点亲身体会。谈到网络,大家就提虚幻,就提消遣和娱乐,至少这是个轻松的话题,我曾经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汉文学的没落。汉文学是我管理过的第一个原创论坛,虽然名不见经传,可在当年,确实聚集了一大批原创好手,人气之旺,绝不亚于一些知名大坛。就是那时,我认识了老鬼,也认识许多才华横溢的朋友。老鬼当时,说得恰当一些,他是为网络而活,甚至波及他的家庭,我叫老鬼大哥,老鬼的那口子名唤妖,当仁不让是我的大嫂,他们相识于网络,后来不知冲破了多少阻力,由网络而现实,由朋友而爱人,幸运地走到了一起。妖曾是一名软件公司的白领,大概是为了老鬼,辞职与他一起经营了一家旅游纪念品店,生意由妖打理,老鬼专心与我一起弄那个论坛,那些日日夜夜,那些虚虚实实,那些风风雨雨,真所谓一言难尽。
我得感谢网络,也得感谢汉文学,让我认识了老鬼,也让我们成了铁杆的兄弟。记得那时,老鬼常常和我视频,妖有时就支着老鬼的肩膀,看我们胡吹海擂,看我们互相忽悠,常常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们是一对老没羞。也是,那时是夏天,老鬼总是赤裸上身,他本就胖大,如同花和尚鲁智深一样,间或喝点小酒,更加无所顾忌,胡言乱语,最让人难以忍俊不禁的是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把脸几乎贴到屏上,都变形了,实在滑天下之大稽。当然,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比他多条背心,同样的肆无忌惮。当然,在坛务上,我们两人作为管理,都是极为严谨,尤其是老鬼,别看五大三粗,绝对是心细如丝,加上又深谙后台技术,是个不可多得的网络奇才——会管理,重义气,有热情,虚怀若谷,容量极大,说心中能装百万甲兵虽然有些过,但运筹帷幄之中,很见超凡之气。
可是,网络毕竟远离现实,感情投入的多了,有时反而会伤人伤己。汉文学因为投资人的问题,再加上管理层变故频频,大约一年之后,寿终正寝,其实,花落花开,春去春来,皆在定数之中,也无需大悲大喜,只是苦了老鬼,付出那么多心血,黯然离开,之前论坛对他的种种承诺,全都风吹云散——妖一直有重病在身,一直在四处治疗,小店摇摇欲坠之中,訇然倒地,这确实让老鬼雪上加霜,为了清还为妖治病的欠款,他最后卖掉了父亲留下的一套房子,至此,老鬼几乎断了网,偶尔说过两句,知道他又开了一家熟食店,生意也还好,我便倍感欣慰。我知道老鬼太忙,每天早上四点多起来去进货,晚上十点多才打烊,他又是那么个心高气傲,极爱面子的人,哪会让我这个兄弟看到他的奔波与挣扎,那个曾经光芒夺取目的QQ图像,就几乎再也没有亮过一次,说实在的,真的很怀念那段赤臂闲话的日子,岂止是老鬼吗?汉文学的那干兄弟姐妹,以及后来读者,知音的那些曾经同甘共苦的朋友们,你目光所及的,还有几个呢?
况且这也不是结局,结局就是一场盛宴,顷刻之间,人去楼空,抑或一盏灯火都无。
四
关于思念,之所以成为思念,前提是我们已经失去,已经无力回天,才会让我们梦牵魂绕,念念不忘,于是,思念才能变得妩媚动人。其实,再美,再闪烁,再刻骨铭心,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失了,散了,人海茫茫,我们能抓住一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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