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在这里叫“红芋”,至于为什么,也没有人去深究,“红芋”长“红芋”短叫得很是亲切。
三月里草长莺飞,万物萌动,但气温还有些不太正常。拣一方空地,不用太大,打一面土墙,不用太高,用石头夯实,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拱棚。留种的地瓜还很光鲜,从窖里取出来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身上拱满了嫩生生的小芽。把地瓜兄弟——不,应该叫地瓜姐妹,一个个整齐地站在田畦里,覆一层薄薄的壤土,算是新做的棉被;浇一次透水,算是合卺的琼浆。只等着“十月怀胎”,孕育出一片蓬蓬勃勃的地瓜秧苗。
育种的日子不算漫长,麦苗拔着节,油菜花遍地黄,温暖的拱棚里自是一片喧哗。有先露头的,洗尽了嫩黄的稚气,换上了青春的容颜,俨然大家闺秀的样子。有的后出发,躲在高个子后面,羞羞怯怯,像一个未曾出过深闺的小家碧玉。也有的刚拱出地面,弯了腰,若一个被春风搔了痒处的婴孩,吃吃地笑着,直不起腰来。该浇水了,提一把喷壶站在春光里,洒一些春天的甘霖。地瓜秧苗很听话,挺直了腰,张开了手,似一群活波而纯净的少女,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
“清明前后,栽瓜种豆”,即便地瓜长在地下,也到了栽种的时候。
娘昨夜烀了一锅烂熟的黄豆,嚼在嘴里味道馥郁,但不是给人吃的,扛到田里喂土地,地瓜吃了就能长得肥肥大大。还有土木灰,勤俭的娘积攒了一年全堆在院子里,象一座小山,散发着柴草香。里面镶嵌了羊粪蛋,一粒粒黑珍珠般滴溜溜圆,正准备滚向田间。爹去冬耕耘的空地在南岗子,半沙半壤,娘说正好适合种地瓜。——沙地太空,留不住肥水,虽结出的地瓜绵甜,产量却一般;土质太壤了,地瓜秧子疯长,一过雨季土地板结,不利于个头的膨胀。
亭亭的秧苗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穴新土丢一撮烀熟的黄豆,再跟上一铲子镶嵌了羊粪蛋儿的土木灰,就成了地瓜新安的家。一棵棵秧苗站起来了,双手培就的土堆不大不小,提防着秋日里极度膨胀的“愣头青”。后续的几天对地瓜来说是一生最大的考验,新剪的伤口要自己愈合,还要向土地扎出新生的根系。但不要太担心,过不了几日再到南岗子上去看看,一棵棵茁壮的秧苗在太阳下挺立,似在炫耀:看!我获得新生了。
是的,夏来了,布谷鸟衔来一片通天扯地麦子的金黄,给平原着以节日的盛装。亭亭的地瓜秧子开始匍匐下来,以低微的姿态向生命进发。主茎上有芽,过几天长成了新的枝蔓;然后新枝上再吐露芽尖,有续地填充着土地的留白。雨下得勤了,枝枝蔓蔓走到哪里,就在节间拱出丝丝触角,努力向着土地扎了下去。然而娘却不同意,一大清早就把我从梦里叫醒,找来一根木棍,到南岗子上去翻地瓜秧。地瓜秧子不听话,紧扯着泥土不肯松手。我却不要怜悯,硬生生扯起来覆向另一个方向,叶子背面很白,象是挂里一层霜,大约过了天余便能扭过脸来,面对着夏日的天空,生动着微笑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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