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读高二。
教英语的老师姓王,我们背地里唤他王头。老王头前额光秃秃的,暗夜里能当探照灯。年轻时,王头留过洋,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后俄语萧条,他便转行教英语,很不地道的发音让我们在课堂上昏昏欲睡。他又是极温和的人,从不打骂我们。英语课便成了我们的自由天地,可以随心随性。一考试,我们便招致家长的责骂,收敛几日,却也打回原型去了。
期中考试后第二个周,星期一的第一节课,是英语课。教室里的学生东倒西歪,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我望望窗外,那棵百年老杨也望望我,满脸的褶皱,满眼的沧桑。我伸出手去,几乎能摸到它缓缓跳动的心,好疲惫!树皮裂开一道道口子,能清晰地看到萎缩的筋脉。树根裸露在泥土之外,有车辙碾破的痕迹。一阵风过,凋黄的叶子唰啦啦落了一地,烧水的老杨头拿起扫帚轻轻地一阵扫,叶子全堆卷在树根基上。灰土上清晰着一道道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有点落寞。老杨头拍拍衣襟上的尘土,进水房去了。一只在黄叶堆中觅食的雀子扑棱一下,飞向树头高处去啦。
同桌的胳膊肘撞击我一下,再撞击一下。我扭头一看,教室门口不见了王头光亮的探照灯,只站着一个小伙子。他二十岁左右,比我们大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很神气的绿军装。葵花籽型脸,皮肤白净,仿佛牛乳中洗过一般。乌黑的偏分头发给初冬的太阳一照,油亮油亮。
他扫视一遍教室的角角落落,潇洒地甩两甩头,一绺头发滑下来,遮住他的右眼。他抬起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捋了捋。左手下落时,斜过右胳肢窝,很快抽出腋下的一本书,看一眼,便侧着身子走向讲台。
“上课!同学们好!” 嗓音清脆,没有丁点儿拖音,是初出茅庐的那种,喉咙还没有喊破,没有粉笔灰的侵蚀。
“我姓宗。”
说着,他用拇指和食指撮起一根白色粉笔,向后转身,几笔便在黑板右上角写下他的姓。起笔圆滑,收笔藏锋,笔画疏密有致,一个清秀沉稳的“宗”字赫然板上。
转回身,甩两下头发,“今后你们的英语课我来上!”单眼皮下那双黑水银般的眼珠子射出锋利的光,直击每个学生一脸的惊诧。
坐在前排的我,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同学们面部肌肉紧绷的样子。
“请同学们把书翻到85页。今天学第六课。”
“THE GIFT OF THE MAGI”,一组飘逸灵动的英文字母一眨眼便流泻在黑板正中央。一口流利的英语口音如广播里的英语播音那样纯正。我被这个刚来的英语老师迷住了。我想我们这些黄土层中滚大的孩子都被老师震慑了。这节课,我们听得专注,记得专心,看得专神。
叮当,叮当……不知不觉间,那个老槐树上的老铃铛被敲响了。我们不情愿地站起,目送宗老师风一般侧着身子离去。老师走了,看不见他绿色的军装了。教室像乍开的锅,沸腾起来。三个一堆,五个一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这个宗老师,好年轻好帅气!”
“他的口音标准极了,语音那么纯正,听得我痴呆啦!”
“他的字写得真潇洒真漂亮,哪个学校毕业的呀?”
“那身军装真神气,我也要考军校,天天穿军装守边疆!”
“他是哪里人呀,皮肤怎么那么白?可不像咱们关中人哪!”
……
男同学女同学,爱说话不爱说话的,今天都在说话,亢奋到极点。教室的唾沫星子在飞,同学们的热情在飞,我的神思飞到九霄云外。
这个宗老师,这个神秘神奇神气的宗老师,初次相见,便在我心中种下一个美丽的神话。
每天每天,我都期待着那节英语课,期待着宗老师风一般侧着身子进教室,把美丽的神话催化,让我在神奇的英文故事中喜笑,悲哭。每次每次,我都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轻捷的身影飒然离去。
我开始用心记忆每个单词,认真背诵每篇文章,精心书写每次作业。我开始在课外留意老师的踪影。看他打球,我就一直看到球赛结束;听他聊天,我就静静地站到旁边捕捉他的每句语词。我很想让老师注意我这个丑小鸭,但他的目光一转向我,我便撒腿跑掉。课堂上,我很想举手回答问题。而被他叫起时,一阵惊慌,现成的答案不翼而飞。我慌乱地站起尴尬地坐下。头低得能钻进桌兜,脸烧得能烙油饼。
我的英语成绩直线上升,稳居第一。
优秀的成绩为我壮胆。那次,我终于遇到一道难题,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请教老师。
放学后,我鼓起勇气,拿起练习册跑到老师住的小院。宗老师的房门微闭,窗子大开。老远就能听到他给学习委员虹讲题的声音。我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兀自在小院门口徘徊,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看到他微笑着送虹出来,我很快闪到院墙背后的梧桐树下。
虹走了,老师返回去,关上房门。不知他在干什么?我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走向房门打报告。只好失落沮丧地反身向教室走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脑海中不停闪现宗老师的影子,心里两个我在打架:
“人家都能去,你为什么不敢去?”一个说。
“不能去,见了老师紧张得不知什么问题怎么办?”另一个说。
折腾到天亮,还是拿不定注意。肿着眼泡匆忙忙跑进教室,铃声便响了。
宗老师忽然进教室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英语早读。宗老师来辅导的。他还是一脸和蔼的笑容,风一般侧着身子转到我跟前。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把那本练习册递给老师。他伸出手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看了一分钟题目,便弯腰给我讲解。
老师呼出的兰香气息扑到我的脸上,热热的,心里惶惶的。我不敢大口出气,认真地听他讲解。讲完了,他盯着我问,“懂了吗?”我使劲点头,他才满意地离去。
转了一圈,他又转到我跟前,问我,这段时间是不是消化不好啊?我既点头又摇头。老师的问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下早读了,我悄悄问同桌,刚才老师说的话什么意思。同桌狠狠戳一下我的头,说,你满嘴都是臭臭的萝卜味道呀。
想起来了,昨天吃的是萝卜包子,吃了三个。昨晚没睡好,不停翻腾,肚子好像着凉了,胃里很不舒服。
“你那么懒,不买牙刷,也不刷牙,嘴里的味道怎么能去掉?”
牙刷?
牙刷,对我是个天大的神话。爷爷奶奶没刷过牙,爸爸妈妈也没刷过牙,弟弟妹妹也没刷过牙。每天每顿饭只要能吃饱,就很不错了。身上的衣服冬天套了棉衣,夏天穿单褂。哪里有得闲钱去买牙刷?看着同宿舍的同学早上起来嘴里吐白色的泡泡,我有点恶心,但也有点羡慕。我也想有个白色的搪瓷缸子,有把透亮的牙刷。床头添点雅致的摆设,也不那么寒酸。可是,一想到腰背不能直起的爸妈,我犹豫了。
“以前怎么没有人说起我嘴里的味道?为什么第一个说到的人是宗老师?”我沮丧地叹气。
那天以后,我开始节食,节省饭票。见到宗老师不由自主地捂起嘴巴,见到同学也捂起嘴巴。我想着,等钱攒够了,就去门口的小商店买把牙刷。我看过了,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把牙刷,一元钱就可以买一桶兰香的牙膏。刷牙缸子可以用喝水的杯子。一顿饭节省一角钱,半个月就攒够一元五角钱。我盘算着,节省着,天天去那个商店转悠。
半个月后,我如期买到心爱的牙刷牙膏。那天早上,我端着杯子,拿起刚刚打开包装的牙刷牙膏走向水龙头。
打好水,挤好牙膏,把牙刷伸向口腔,对着沾满菜屑的牙齿细细地刷。满嘴的殷红流向水槽,顺水流去。牙龈被伤着了,我不管,依旧细细地刷。
嘴里的确有兰香的味道,是宗老师那种兰香的气息。想到这里,我挺起胸膛大步向教室走去。
记得今天是英语早读哩!想到兰香的宗老师,我雀跃着,把手里的书本一遍遍抛向空中,然后养起脸,大哈一口气,双手轻轻接住,搂进怀中。
走到老白杨跟前,看着他干裂的皮肤,我弓着身子,收紧腹部,撅起屁股,张开大嘴,狠狠地哈一口气,老白杨也有了兰香的气息。我转个弯,教室门口站着个绿军装的身影。我迎着宗老师的目光风一样走进教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睡在大通铺里的二十个女孩子全刷起牙,杯子里一律摆着兰香的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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