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应该是人类最亲密的动物伙伴之一，它们与人类形影不离，有人居的地方，就一定有麻雀。不过，除了在它们叽叽喳喳吵闹得人类不耐烦的时候，人类是很少注意到这些不离不弃的老伙伴的。

然而，一只俄罗斯丛林中的老麻雀引起了一位俄罗斯猎人的注意，他叫屠格涅夫。一百多年前，猎人用简短的文字，讲述了一只麻雀妈妈勇敢的爱。这支“黑胸脯的老麻雀”，为了她的孩子免遭猎犬特列左尔的吞噬，冲决自己怯懦、恐惧、绝望的本能，“一种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麻雀妈妈的勇敢，麻雀妈妈的爱，让猎人崇敬，甚至让凶猛的猎犬也不得不敬畏于这种伟大的力量而退却——麻雀妈妈用它比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拯救了她的幼子！

屠格涅夫笔下“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

它是一种伟大的爱的力量！它是麻雀妈妈冲决了麻雀本能的恐惧而被她的爱激发出来的勇敢力量！

爱有大爱和小爱，小爱多来自本能，大爱则来自理性。比如那只俄罗斯丛林中的老麻雀，她的爱就是冲决了本能恐惧的大爱，这种大爱因其超越了本能意志、比意志更强大而类似于人类理性的力量。

人类个体之间的相互悲悯、人类与自然万物之间的相互悲悯，是爱的最完美表现形式，是世间万物最高级的理性。这种爱心爱意，在那些饱受痛苦煎熬的心灵中浓度更高。屠格涅夫就是这样一个痛苦的灵魂，他内心敏感的爱意面对着冷酷的世界，现实存在与心灵向往的巨大落差和剧烈冲突，让灵魂深处的爱意更加纯粹、强大。“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加强大。只有依靠它，依靠这种爱，生命才能维持下去，发展下去。”

屠格涅夫啊，他是一位敏感的、痛苦的、充满了悲悯爱心的善良的人。

在昌平朝凤庵居住的日子里，经历了好几场雨。每当下雨，这个凤山脚下的村落便会笼罩在雨雾迷茫中。

一个这样的下雨天，站在出租屋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百无聊赖地远眺依稀的凤山、蟒山，凤山山顶的亭台、蟒山山顶的古塔已经隐入雨雾，只有山影的轮廓在雾霭中沉默。

这时，隐约听到不知道在哪个方位，有一阵细细的、若隐若现的“嘁嘁”声响。侧耳细听，是一种熟悉的麻雀幼雀在雀巢里的叫声。这若游丝般的幼雀细鸣，让萎靡、焦虑的情绪安静下来、活跃起来。

熟悉却久违的幼雀的嘁嘁声响，似乎是从童年、少年时期而来。一名顽皮的儿童爬在一条木梯子上，欣喜地凝视着屋檐下的雀巢里那一窝黄嘴叉的雏鸟。温暖鸟窝中的小可爱们，它们刚刚啄破蛋壳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上，身上只有些毛茸茸的、淡黄色的绒羽，在淡淡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有几只雏鸟已经睁开了眼睛，它们小而圆的眼睛，黑豆一样油亮；另外几只还闭着眼睛，在鸟窝里没头没脑地钻来钻去。小家伙儿们时而闭着眼睛安静地四仰八叉，时而轻轻地“嘁嘁”叫着，不停地向一堆儿挤呀、挤呀，一个比一个扎得起劲。冲着这堆儿小可爱轻轻吹个口哨，或把手指伸到鸟巢上，小可爱便会误以为妈妈回来了，突然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伸起细长的脖子，拼命张大黄黄的嘴叉，一边激动地拍着光秃秃的两扇实在还不能称作翅膀的翅膀，一边“嘁嘁喳喳”地尖叫着，想让妈妈把食物送到自己嘴里……

麻雀妈妈果然回来了。一阵老麻雀急促的“嘁喳”声，把我从儿时美丽的梦中惊醒。

一只老麻雀——麻雀妈妈站在不远处一株老柿树的枝杈上，嘴里叼着几只小虫子，焦急地盯视着我。尽管嘴里叼着那么多的小虫子，她却照样能够“嘁嘁喳喳”。因为焦躁，她浑身的羽毛炸了起来，在枝杈间跳跃的动作也匆促张皇。

显然，这只麻雀妈妈的孩子们就在附近，刚才听到的依稀的雏鸟“嘁嘁”，一定就是她的孩子们等待妈妈归家喂食的呼唤。

这时，从阳台对面的瓦房屋檐下，传来一阵比刚才的“嘁嘁”声更响亮的雏鸟叫声，但仅仅短促的几声，接着，雏鸟们安静下来，那只老麻雀也安静下来——聪明的母亲和孩子们达成了一种默契，她们用几声短促的叫声相互告知、安慰以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好让天敌找不到她们的踪影，尤其找不到孩子们的踪影。

但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类这个最聪明或最狡诈从而也最危险的敌害。

蹲下身，很快发现了鸟窝。鸟窝比较大，只看到细软的干草，看不到雏鸟们的小脑袋。侧耳细听半天，听不见一丝的声响。

麻雀妈妈似乎可以理解人类的举动，看到我蹲在她的育儿窝巢附近，她的恐惧和焦虑更加剧烈了。她在老柿树上跳来跳去，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惶恐。但无论跳跃到哪根枝杈上，两只圆圆的、黑黑的小眼睛总是以我为焦点。

可怜的鸟妈妈啊，在人类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她显得多么无力无助！

站起身，冲那焦虑着的麻雀妈妈吹了一声口哨。麻雀妈妈似乎明白了我并没有敌意，稍稍放松了一点。她站在柿树枝杈上，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躁，但是，从她炸起来的两只翅膀看，她并未真正轻松下来。她的两只小小的麻雀的黑眼睛死死地盯住我的人类大眼睛，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盯得我这个有点恶作剧的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燃上一只烟卷，向阳台那头走开了一点，好减轻麻雀妈妈的紧张，好让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喂食她那几只一定饿急了的雏雀。这栋楼房的阳台比较长，鸟窝的位置在靠近阳台的南头，我站在阳台北头，中间隔开有四五米的距离，我想，这下，你这只神经质的麻雀妈妈该放松下来了吧？

然而，表情显得焦躁的麻雀妈妈却保持着一种强大的耐心。我抽完了一只烟，她依旧呆在那根柿树枝杈上，偶尔窜上跳下，却不肯入窝。这段时间内，她一直满嘴叼着虫子——她孩子们的晚餐。

莫名其妙地，我的内心升起一种恶作剧的动机：我就是不离开，倒是要看看你这只鸟妈妈有多大的耐心！

我点燃另一支烟，一边张望着越来越暗淡下来的雨雾中的山影，一边想着心事，偶尔瞥一眼那只老麻雀。

也许感觉到危险不再像刚才那样直逼家门，鸟妈妈尽管不入窝，但也不见了刚才的紧张和焦躁。她继续叼着满嘴的虫子，也不再上蹿下跳，几乎是静静地呆在那根柿树枝杈上。有一阵子，我看到，她几乎就要睡着了……

我在阳台这头，想着雨雾一般的心事，抽完了另一支烟卷。

突然，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嘁喳鸟叫声，掉转脑袋，只见那只有足够耐心的麻雀妈妈冲我这个方向大叫几声，然后，这平时在许多人眼里粗陋的鸟儿，竟然像美丽神秘的云雀一样，嘁喳叫着，猛然直飞高空；在高空中作了一个潇洒的转身，倏忽不见了，消逝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远处的树冠丛间……

麻雀妈妈难道终于失去了耐心？难道她为了自己的安全而顾不得孩子们的饥饿，径自高飞而去了？

我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感到羞耻，我感觉到，我伤害了这只鸟妈妈的爱心。

悻悻地转身，回到房间。大约第三支烟的功夫，我拎着一只小凳子，准备到阳台上看书。刚走到阳台门口，我看到，那只麻雀妈妈叼着满嘴的小虫子不知何时又飞回来了。她匆匆瞅了瞅周围，尤其是我这个方向；然后，从柿树枝杈上飞身下来，迅捷地钻到了房檐下；接着，传来了雏鸟们可爱的嘁喳声声。虽然看不见喂食的场景，但还是能够想象到，麻雀妈妈喂食孩子们的欣慰、幼雀们饱餐的快乐……

了不起的麻雀妈妈！她的爱心啊，激励出她足够的耐心，激发出她的智慧：她做出一个麻雀们不常有的高难度的直飞高空的出奇动作，吸引着她眼中的天敌，表示出她不再在此对峙，她要远走高飞了，请敌害你也知趣地离开吧，不要在这里徒耗时间了。当危险走开，她却从隐身处迅捷返回，喂食她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谁还敢再说，这被人类轻视的麻雀只有本能的生存意识而没有高级的智慧呢？麻雀妈妈不但有本能的爱心，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被爱心激励出来的了不起的智慧啊！

这有爱心、有耐心、有智慧的雀儿啊！我对她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