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庵是北京以北的昌平城更以北的一个村庄,不大不小,坐落在凤山脚下,毗邻十三陵水库。据《昌平掌故》记载,村北原有一尼姑庵称朝凤庵,村即因庵得名。明永乐七年(1409年),明祖陵即长陵动工兴建。此后,又有大小十二座明室皇家陵寝选择在此修造。朝凤庵恰好在皇陵禁地的边缘。 六百年后的今天,走在朝凤庵村中,曾经的皇家陵寝地的庄严肃穆是很难感受到的。仅仅二十年前还少有人知的北方小村,如今俨然一座小镇,形成了朝凤庵特色的城乡结合部落文化。粗制滥造的出租楼房鳞次栉比,像夏天雨后潮湿处的蘑菇,一簇一堆紧轧着遍地拱出,谁比谁都更极力地向公共空间扩张。 朝凤庵的居住者,大多是外来务工经商的蚁族们,有所谓的新生代农民工,也有大学毕业生,其数量远远大于本地土著。他们穿行在泥泞的胡同里,拥挤在卧室、厕所、厨房共用一间的租住屋内。但他们是快乐的,不但年轻的天性注定了他们的快乐,更因为,他们在这里比在遥远的河南、江西、贵州老家更能容易地存活下去。他们在这里快乐工作,快乐生活,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去故宫看老佛爷的龙床,去爬长城,去十三陵。最简便的,则是去凤蟒两山间的十三陵水库来个颇具蚁族特色的“一晌游”。 当然,他们也会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分,悄悄思念远方的亲人,悄悄地为年迈的爹娘,为天各一方的爱人,为年幼的、留守在老家的孩子们淌下辛酸的泪。泪水,对于他们中间为人母的中年女性来说,简直是随便就能流出的体液。但她们落在枕上的体液也会留下浓浓的印痕。 毕竟是曾经的皇家陵寝禁地,走在村中,不经意就能见到一株株看上去足有上百年、几百年树龄的老柿树、老枣树,尽管被各种建筑机械撞得千疮百孔,总还是能够认出它们是一株株老树,是一株株不同于新栽的大树的古树。它们够狼狈的:这一株被黑魆魆的大吊车撞掉了一块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树干;那一株被红色刺眼的挖掘机挂掉了一根树枝,残枝耷拉着,在风中无力地晃来晃去…… 在朝凤庵,几乎找不见一株未遭戕害的老柿树,几乎找不见一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老枣树。疯狂扩张的出租空间,一次次侵占了本来属于老树们的地盘。看到一株长在新修的水泥路中间的老树,不要埋怨它不长眼,竟然挡住大家伙儿的道儿。不是它老人家挡了人类的道儿,而是人类霸占了它的生存空间。更有一些老树,被周围高大的混凝土建筑物圈在局促的缝隙里,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仅仅看一眼缩在角落里的老树,就会产生一种窒息感,好像被囚着的不是树,而是你自己。 不过,当你碰巧在一个神经不那么紧张沮丧的时刻瞥了它们一眼两眼,一定会被那种不会被摧残掉的沧桑气质所震撼,一定会被它们遒劲的老贵族气质所折服。被拥挤到角落或路边,它们的生命力依然顽强,气色依然茁壮。断枝残干处,已有饱满的嫩枝生发,已有浓绿的、厚厚的叶片张开。它们在路边,在墙角,面对着粗劣的钢筋水泥堡垒,面对着丑陋的金属机械的摧折,表现出一种淡然,一种不屑。 一株爷爷辈、爷爷的爷爷辈或者不知哪辈儿先人栽种而生长至今的古树,不仅仅是一株植物,它们同时是纪念物,是承载家族、村庄历史的鲜活载体。几代人的笑声、泪水、怒吼,以及歌唱,都会被沉默的老树铭刻在年轮里,并可以在后世时时播放,感动着、警示着、安慰着后辈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注定会充满无数的孤独、悲伤时刻,无论你是少年、青年,抑或中年、老年,那些不期而至的不愉快总让人感到无助、心碎。这时,如果有幸能够走到先人手植的一株老枣树下、老柿树下,深情地抚摸龟裂的树干,打量着深深的裂痕中暗灰色的记载,或者,干脆在你就要落泪的时刻,紧紧拥抱着它,你的心情一定会慢慢平静下来的——还有什么比得上先人的庇护更能安慰我们脆弱的心灵呢? 朝凤庵村民们实在应该善待这一株株老树,它们才是朝凤庵的特殊内涵,有了它们,朝凤庵才能呈现出皇家陵寝边缘村落的庄重气象。 千万不要以为蜗居在出租屋里的“蚂蚁们”粗鄙无雅趣。走在朝凤庵村中的小道上,不时地踩过一片片夹杂着菜叶、剩饭的污水,躲闪着一条条家养狼狗流浪小狗,正当你心神不定、眉头紧皱时,一抬头、一转身之间,也许就会看见,一枝绿叶从某个窗棂里钻出来,顽强地把它嫩绿的小脑袋探出窗外。 临街的一个窗台上,摆放着一盆优雅的藤蔓植物,仔细审视,却辨不出是何种名贵花草,它既像寻常的野生牵牛花,却比野生牵牛花多出了一种柔美和娇色。花草的主人——一位烟酒小店店主,正蹲在临街的门口吃晚饭,问他,这位安徽中年农民故弄玄虚,摆谱地用徽腔北京话说:“从老家带来的种子,名贵得很呢!” “那么,她一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咯,说说看?” 安徽店主一时语塞,支吾几声,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一边,他的老婆——一名胖壮的中年女人咧着厚厚的嘴唇哈哈大笑:“您别听他瞎掰!哪是什么老家带来的名贵种子啊,就是沟边挖来的一根喇叭花。” 店主恢复了刚才的自信,正色说道:“不管家花野花,只要喜欢,就是好花;花草店里进口的名贵花草,我看着还不如我这根喇叭花呢!” 是啊,花草不在乎名气大小,不管什么样的花草——雍容华贵的国色牡丹也好,顺手从路边挖来的喇叭花也罢,它们都有一个同等高贵的自然生命,它们都在一样地完成着一次生命的美丽过程。真正性情中的爱花爱草人不会因其名气、出身而厚此薄彼。一盆成千上万的南美或欧罗巴花草摆放在奢华的红木摆件上,固然能够衬托出高雅;一小盆从田野路边挖来的闲花野草摆放在陋巷窗台,同样可以满足主人的审美情趣。厚此薄彼,以花草为身份象征,这样的养花种草者其实不懂花草,倒不如这位蹲在街边台阶上一边“呼噜呼噜”喝粥,一边深情注视喇叭花,把对花草的爱伴着大米粥一起喝下去的烟酒店店主。 朝凤庵村北有一大片别墅区,把别墅区与朝凤庵村隔离开来的,是一条长满了野草的臭水沟;臭水沟岸边、村子通往别墅区的小石桥处,有一家废品收购点,乱七八糟、辨不清里外的几间窝棚。来自江西的收购点老板一家四口——他两口子、两个看上去七八岁、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儿,围坐在书本报纸、电线电缆、啤酒瓶白酒瓶和其它废品中间的一小片空地上,一边吃饭一边高声地说笑着:大人们哈哈的粗嗓子大笑,小孩子清脆的咯咯轻笑。 出人意外或很正常地,脏乎乎的废品堆边上、靠近臭水沟一边,有几盆长在塑料油桶里的植物。塑料油壶剪掉盖子,培上肥沃的沟边泥土,种上几株朝天椒、西红柿,当然,也不会忘记从路边移栽来几株喇叭花什么的,更不会少了女孩子们喜欢的指甲花。一株类似芭蕉叶的绿色阔叶植物尤其引人注目。好奇地问,孩子们乐呵呵地说:“哈!那是芋头秧子。” 没想到,毛茸茸难看的芋头,竟然可以生出如此风姿绰约、雍容大方的墨绿叶片! 邻居里有一位来自河南信阳的小伙子,二十来岁,因为学费从一所民办大学辍学了,暂时还没找到工作。不过,小伙子从不怨天尤人,以与年龄有点不相称的态度从容对待就业、吃饭、交房租问题。 小伙子喜欢养花种草,尽管他的作品表明他不大在行。但养花种草全凭一种痴情。小伙子多少是有点这种痴情的。他把空饮料瓶的上半截剪掉,装满从饰品店买来的彩色模拟土壤;然后,种上一粒两粒时尚的花草种子,静静地摆放在书桌上。每天,小伙子都会痴痴地注视着种下某种希望的半截饮料瓶,有时还能听见他与它喃喃细语;他给它浇水,在公用水管边给它洗澡。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五颜六色的土壤里钻出一个绿油油的小脑袋,起初是嫩嫩的两瓣,接着是两瓣中间伸出一个小舌头;还没等到邻居们细细观赏,它已经长成了一株小植物,枝叶很快布满了饮料瓶,然后张开来,盖住了饮料瓶。 它叫什么名字呢?小伙子笑眯眯地说出一个听上去舶来的洋名字,好像叫什么萝的。还说,这是爱情的吉祥草! 爱情的吉祥草一天天长大了,长出了十几个叶片。小伙子每天往叶片上浇水,擦拭饮料瓶上的水渍,偶尔还会喂它点营养:把吃剩的花生米砸碎放到根部,甚至给它几粒肉丁。这什么萝于是更加对得起主人,拼命地长啊长啊,很快就爬上了窗台。每长高一点,小伙子就用窄窄的透明胶带把秧子固定在窗玻璃上,免得他的心爱耷拉下来。 半个月过去,一株生机盎然的藤蔓植物爬满了窗户,小伙子的房间俨然一位小姐闺房的打扮…… 小伙子的什么萝也给其他房客带来了不少乐趣,年龄相仿的在美发店、火锅店打工的房客、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毕业生房客,每天回来,总要有意无意地瞅几眼这株叶片绿油油、藤蔓黄橙橙的爱情吉祥草,或者默默地、交头接耳地注视着它,与它进行某种心有灵犀的交流…… 这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藤蔓带给了这帮小伙子、小姑娘青春躁动岁月中一丝丝的凉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