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一百多年前某种较近一点的地图上寻找,当可有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发现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里,安顿下三五千人……”这是文学大家沈从文先生在其名作《边城》中对凤凰古城的描写。早先,凤凰只是一个名叫镇竿的小镇。后来,才有了凤凰这个神奇美丽的名字。确实,凤凰城就像一只藏匿在湘西深山、振翅欲飞的凤凰。许多人因为沈从文的小说《边城》记住了这个小城。正是这部散发着浓郁湘西民族风情的小说,将这座沉静安逸的小城推向了全世界。因为沈从文是凤凰人,人们便都以为小说中的边城就是湖南凤凰。实际上,边城的原型当为凤凰西北边的湖南花垣县茶峒古镇。但人们爱屋及乌,从情感上早已将凤凰古城当作边城。不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翠翠的原型取自于凤凰古城一家绒线铺子里的妙龄少女。当年,年轻的沈从文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记住了她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于是,《边城》中的翠翠也就有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自从读了《边城》,自从知道世界上有一位大作家沈从文,便对凤凰古城有了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尽管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沈先生就谢世了。据说,如果他晚走几个月,就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该奖只授予健在者。不过,沈从文早已以其风格独具的作品永生,获奖与否已不那么重要。凤凰古城也早已因为沈从文而名震天下。 等了这么多年,2014年8月19日傍晚,我终于走进了凤凰古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穿城而过的美丽沱江。沱江还是那么翠绿清亮,犹如一块美玉般莹润可爱。江的这一边,有一位正在洗菜的苗家女子。江的那一边,有一位正在洗衣的土家女子。刹那间,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近百年前的凤凰古城,走进了沈从文笔下活色生香的湘西。我兴奋地寻找,寻找那用木桩从水里支撑起半边木楼的原生态吊脚楼,可惜怎么也看不到。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沱江上停泊着货船。血气方刚的水手赤膊坐在船头,正和从江边吊脚楼竹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的白脸妇人调笑。这是沈从文笔下郁勃鲜活的生命场景。夕阳早已沉落江水,英俊帅气的二佬傩送还在水里扑腾着追逐端午节这天放在水里供人嬉戏捕捉的鸭子。翠翠静静地坐在岸边石头上,等着爷爷来接她。这是翠翠与傩送的初次相遇。从此,一棵翠生生的情苗便在翠翠娇嫩的心田深深种下了。这是小说《边城》中的经典画面。不知为什么,自从一脚踏入凤凰古城,我便一直寻找翠翠。尽管这个想法很可笑。 这时,我看见桥上卧着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狗,心中不觉一动,它莫非就是翠翠养的那只小狗。翠翠呢,是否又在江边的大青石上睡着了,爷爷也在渡船头迷糊过去了。边城的生活可真宁静,宁静得令人神往。 趁着暮色尚未将凤凰古城完全裹挟,我们漫步江边,贪婪地欣赏起两边景致。是的,这座美丽的小城已经静静等待了上千年,只为等来那个能够读懂它的人。我当然不是那个人,但我希望今天能够细细品赏小城。毕竟,我已想念凤凰古城许多年。 这时,沱江边的景观灯亮了。华灯璀璨中,古城变得愈发妩媚。几年前,凤凰斥资上亿元进行亮化工程,全力打造不夜城。来时,导游就在车上告诉我们,去凤凰就是为了看夜景。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数点渔火摇曳江面,吊脚楼上的窗口晕染出几团暖黄。远处的大山黑魆魆的,静默无语,只有几声船桨搅碎夜的静谧。 但很快,我便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灯影里,脸上也被映照得五颜六色。江边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正值旅游旺季,像我一样贪恋风景的游客从东西南北聚拢到了这里,就像赶庙会。人实在太多了,照个相甚至都要左冲右突。夜晚的凤凰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美不胜收,令人迷醉。但这炫目的灯光,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同样的绚丽辉煌,在香港维多利亚海湾能欣赏得到,在上海外滩亦能饱览。可那是在国际大都会,美轮美奂的霓虹灯奢华浪漫尚不为过。但在边城凤凰,这样的灯火辉煌却似乎有点灼灼逼人。不过,不用管它了,我且受用这旅游名城的慷慨灯光好了。 借着亮如白昼的灯光,我在苦苦寻找,渴望逢着一位翠翠一样灵秀如水的清纯姑娘。这时,走在前面的爱人突然弯下腰来,甜甜地喊了一句,“好可爱呀,小姑娘,你几岁了?”我低头一看,只见江边店铺门口坐着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的额头上齐眉勒着一件精美的银饰,地上放着一堆晶莹夺目的饰物。看见有人停下脚步,小女孩亮起脆嫩的嗓子喊道,“阿姨,你买一个我就告诉你。买一个吧,买一个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叫卖东西,便不由自主地举起相机。女孩一见,急忙抬起左手遮住大半个脸,大声喊道,“不能照,不能照,照了要买。”我赶忙放下相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头脑里的翠翠此刻也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再也唤不回来。后来,同行的老乡告诉我,他们逛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旅馆。在江边碰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依然守着摊位,双眼泪汪汪的。问她为啥这么晚还不回家。小女孩说今天没有卖够50元钱的东西,妈妈不让回去。听罢,我不觉愕然。 沿着沱江,我们流连在湘西小城凤凰的旖旎风光里。此处,酒吧一座挨着一座,飞旋的彩灯照得人眼花缭乱。高分贝的重金属音乐不断击打在试图从一天的疲累中放松下来的游客心坎上。印象中,酒吧应该播放舒缓柔美的抒情音乐,如一泓清泉缓缓流进心田。就像阳朔西街洋人荟萃的酒吧,浪漫温馨,充满异国情调。再看看沱江边的酒吧,门口几乎都站着一位帅哥或美女,拍着巴掌大声喊叫,招徕顾客进去唱歌跳舞。但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从酒吧门前匆匆而过。难怪同行的小男孩说了这么一句话,“吵死了,我要是鱼儿,就不住在这江水里”。 华灯一路引导我们走到老城区的石板街上,依然是挨挨挤挤的商铺,摆放着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能见到的旅游纪念品。但我还是记住了手工制作姜糖的作坊。姜糖是凤凰极富盛名的特产,值得品尝。还有血粑鸭,听说味道也不错。 夜深了,我担心找不到自己念叨了一路的沈从文故居。于是,一连问了几个当地人,总怕走过头。这时,街边一处灯光灿烂的院落吸引了我的目光。门楣上有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天后宫”,看情形是座寺庙。本来还有点犹豫不决,但看到一块写着“免费参观”的招牌后,便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导游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她告诉我们,大殿正中塑的是海神妈祖神像,是当年福建商人来凤凰经商时捐赠的。又说大作家沈从文和大画家黄永玉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听到这里,我倍感亲切,不觉加快步伐,跟定导游。三转两转中,来到了观音菩萨塑像前。 一位骨相清俊的年轻和尚招呼我们四人站成一排,吩咐我们双手合十,微闭双目,排除杂念。他开始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尽管女导游在一旁不断提醒我们静下心来,无奈我没有慧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盼望他快快念完,我好脱身。《心经》刚一念完,鬼使神差中,我还是跨过门槛,被带到另一位和尚面前。那和尚把一串念珠放在我的双手上面,问了我的生日后,开始夸我命好。接着,便将一个本子推到我的面前,让我写下姓名地址。我看见后边一栏赫然出现了“199元”的字样,心中一惊,预感应验了。上当了,怎么办?但我很快打定主意,不掏这个钱。我告诉和尚,出门时匆忙,未带这么多钱。他说99元也行,我说还是不够。他明显不耐烦了,说那就捐点钱吧。于是,我摸出5元钱。他摆动右手,让我快点出去。我偷眼瞧了一下,只见那和尚俊俏的脸蛋扭歪得变了形。这时,儿子打来电话帮我脱险。还好,四个大人有惊无险,都逃出来了。 惊魂甫定,我又开始寻找沈从文故居。谁知刚刚走了十来步,便看见街边墙上有块牌子上写着“沈从文故居”几个字,而且提示游人朝着巷子再走二十几米即可。于是,我们走进小巷深处。可是,里面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同去的人喊了一声,“到了,就在这里。”不知是谁适时打开了相机灯光。我抬头仰望,终于看见大门上方“沈从文故居”这几个大字。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辛苦奔波一千多公里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走进沈家院落。来时,我已经在网上查过,沈从文故居里面陈列着他的遗物,有着作、相片、资料等等。还有他用过的写字桌。我想看看这些,沾些先生的灵气。十年前,我曾经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有关沈从文的散文,他对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影响。谁知,几十年的渴望,等来的竟然是见门而不得入。近在咫尺的天后宫灯火通明,几步之遥的沈从文故居却一团漆黑,大门前连一盏照明的灯都没有。这一刻,我心伤悲,失落极了。仿佛为了安慰我,同行者都举起相机对准我。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再说,黑灯瞎火的,我笑给谁看呀。站在黑漆漆的沈从文故居门前,我嗓子发紧,有点想哭的感觉。这时,儿子在前面招呼我快点走。我抚摸着故居大门,怎么也挪不动脚步。那一刻,我真想翻墙跳进院子,在这小巧精致的庭院深处,和大师来一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我想,凤凰城正是因为出了个作家沈从文,出了小说《边城》,才名满天下。哪知时过境迁,沈从文竟然成了商家营利的名片。想到这里,我再也不想在凤凰城里流连忘返了。 怎么说呢,如今的凤凰城就像一个大卖场,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夜游古城,除了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外,我几乎没看到什么。但即使沈老再世,又能怎样呢。不想这些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回去了。从此,我将把沈从文先生永久珍藏在心灵深处。回去后,我要好好重读沈从文。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沈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