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个时节,我总是习惯从柳拂尘上阅读春的消息。然而,今年这个春天,我一天一天地看,一天一天地盼,却一天一天看不到变化。这世界只有冷雨——除了冷,除了雨,还是冷,还是雨。本来,这四个月来,我的心就一直冷着,阴阴的、潮潮的,而现在,自然就冷得更厉害了。 其实花事早有。年前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腊梅,一个月前洁白的木兰,都曾在我身边如诗一般吟咏。然而,我却只感受到腊梅的“朵朵沐凄风”、“花在心绪空”,只感受到玉兰的“白也凄寒,绿也凄寒”。看着眼前蜂不闹蝶不舞的油菜地,看着寡淡的黄花,对着没有芳香的冷春,心里想:“今年的春天也许长不大了吧——” 还没往深里去想呢,眼前出现了一些挎着篮子的女人,很认真地蹲在田间地头、田塍上,在采春呢。她们在采什么呢?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联想到了艾蒿,可心里却疑团重重。一来,清明节还差二十多天呢,她们会这么早采艾蒿吗?二来,连柳叶也才针尖般大小,艾蒿恐怕还没冒叶吧?要采艾蒿,那也要有得采呀。 我不由得往土地里张望。土地湿湿冷冷,一处又一处裸露着去年冬天留下的伤痕。一些烧荒的残败还在,蓬乱枯槁更是显得颓丧。我觉得难过,为自己的内心,也为这抑抑不开的春。我想用一点时间,走进田野,蹲下身子,用手够着初萌的草针,够着土地,够着田沟里的水,和春用心地对上几句话。我希望看看那些女人篮子里采的究竟是什么。我希望这阴暗的田野给我一些希望。我希望我能无尽地遐想…… 其间,艾蒿的形象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具体起来——漂亮的羽状裂叶,带着醉人的浓烈香味,鲜鲜嫩嫩的卧在篮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故乡人总将人的聪明与艾蒿联系起来:说一个人聪明,便会说他是多吃了几个清明果。我当然并不在意自己聪明与否,更不会在意别人是否聪明,但清明果的那个美味却还是一直喜欢——带着艾蒿的香味,又耐嚼又绵软,又有酸菜和竹笋的可口和松脆,实在是永远不能忘。还有甜果,又是另一番滋味——白糖的甜腻腻里还盖不住炒芝麻的粒粒香……为了这样一些美味,记得人们总要热闹好几天,小孩也会被打发到处去找艾蒿,天天弄得满身香,天天喜气洋洋,那时的清明果也特别的美味。现在依然能吃到它,依然喜欢那些滋味,然而说真的,却总觉不如年少时期那份快乐。 可是眼前却没看到那漂亮的羽状的艾蒿。路两旁的树木一律沉默着,光秃秃的枝头惨兮兮,一点叶芽也没有。记得以往这样的季节,田地里不是这样的景象。或许枝头还是光秃秃的,可是田地里应该是绿油油一片。于是,我的眼睛开始搜寻起那绿油油、肥腻腻的紫云英来。 在我的家乡话里,艾蒿叫青蓬,紫云英叫花草。青蓬,除了和鼠曲草都可以做清明草外,它还被揉烂了止血。花草则是喂猪的好饲料,也用来酵在地里增加肥力。不过,我曾经带过几十个同学去野炊,煮过一大锅的紫云英,那个滋味,真非人间他物所能比也。 什么滋味能和田野间的快乐相比呢?紫云英那梦幻一般的紫色兰状花开放起来,田野里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快乐——可以捉泥鳅了。拿了簸箕,拖了锄头,到了紫云英长密了的田里,一条一条田沟耧过去,篓子里就会装着欢蹦乱跳的泥鳅,也有惊惶的黄鳝,简直要馋死人。有时运气来了,哪条田沟里还会傻卧着大草鱼,一两斤重,要乐坏了一大家人。 还有荠菜,还有马兰草…… 还有在田板上奔跑着的快乐…… 然而眼前没有了紫云英。理性地讲,现在的人们确实没有了种植这种劳什的必要了,因为家家户户都不再养猪了,地里也都施化肥了。再说,农民种田种地都只是副业了——谁还指望靠种田过生活啊。所以,冬天里,田地里除了油菜,怕是再也没有紫云英的领地了。或许,紫云英已经只是个梦了。 我不禁黯然神伤,心里就那样冷着冷着。我没有走到田地里去,没有蹲下去,没有够那嫩嫩的草针,没有去够春天的水,只是在这片田野中间的水泥小路上走着。然后,很快,我就要从这片田野中间穿过去了。 “采青蓬啊——” 我突然听到一声招呼。有人隔得远远的跟某个采春的女人招呼。 突然间我非常感动。 突然间我感觉心被春天给吹开了。原来春天已经在料峭的风寒中悄然进驻。春天的脚步是阻止不住的。是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顽强的呢? 仿佛是为了给我增强信心,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黄色小花花,那是给过我许多童年记忆的荠菜。 那么,我想,紫云英也一定会在哪个地方等着给我微笑的。这种信念突然间让我幸福满满,仿佛已经看到了许多美好的、快乐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