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年后,所有的故事都会成为被湮没的标本,所以,珍惜每时。你执起她的手,相视的目光里,是对她气恼时的解劝,亦是不露痕迹的誓言。此时,我在窗边,轻喜自己能够生成一株四季兰的模样,四时葱翠叶,四时纤花现俏黄。我默默兑现着你的誓言,因珍惜每时,所以住在你的欢喜眸里漾幽不扰,佩在你的孤凉衣间沾香不减。不计哄宠,不邀呵疼,在这场由你操持的山之外到庭之内的迁徙里,我从来无求。
万代兰,你环着她的肩,指认我。阳光下,她正笑靥粉透。于是,我便只在清夜里披上色彩的衣。那时,你与她并肩共月,阶前的我薄瓣如蓝瓷,再把月光做了透明釉,点洒在额上。因为没有阳光,你即使俯身亦不会看澈,那些玲珑的结子花语。我以淡笑清煲静夜的和羹,让你与她在月色的鼎鼐里尝香。世间结子并非为贪,旁观一场又何妨,只要,那人是你。
千代兰花开!清晨的日光里,我仰首素罗衣间笑你初醒般的惊叹。你挽着她的手瞠目看向我,我笑亮了蕊顶的黑瞳,感谢世间给了你此刻如此般的可爱。那个一向青衣蓝衫般的清疏男子,那个温沉如玉的少年,什么时候竟然藏了这样的净雪模样。还好,我绰约的香衣欺雪无羞,还好,我兰肌无妆冰底晶莹,还好,我是你此夕的满满叹赏。相遇真好,能看你天真相,相见真好,能送你天真香。
百代兰是千代兰的妈妈,你这样对她介绍着我。我忽而一笑,笑你语气间的孩子气。因笑意深,生生染就一顷花底红妆。这般的鲜色,若由你来想象,是否会想成是我的待嫁心事,等着你的手间做媒,翘首着万代兰的迎娶。你怎知,世间韶华的模样,并非都如你一样一定要走入认定的宿缘。我只愿有一日,在你栖累而睡的案边,整衣束冠,正正萎落于你沏茶的杯盏,万缕天香不过只想卸去你世肠的铅黄。
十丛胡姬色,不抵一叶芳。你这般对她讲,是在她指问你是否偷香时候的谑笑之语。我便是那早前的胡姬花,色艳而花姿曼妙,是你澹素的手牵着我的衣袖重培清妆。以兰风吹过你的微醺,我悄悄遣散聒噪的酒意,我轻易信你,信你并未偷香。几世前,有美艳的胡姬当垆,你也只是在酒肆中筹诗,后有兰亭相邀,亦是香馥里曲水流觞。原来,我竟认得你的前尘,原来,入你的宅第竟是因,前情沉溺。
九声知了叫,你说。此时你正数着我的笑声,一声一朵蝉兰花开。你站在我的面前,悬灼的目光已经貌似夏天,于是,我便笑了,笑开九朵,唇启露齿,瓣展蕊绽,我那般听话的落了一株之上的九蝉。谁家知了能有你家这般不焦不躁,栖在你的背影里不吵不闹。哪树的知了有你树这般缭香,飞入你的衣角片袖里轻扑浅幽的蝉翼。我把心间的知了知了放在离你最远的地方,所以,你一直够不到那个叫做知道的巢,所以,你不知道花开九重,却只有一脉呼吸,相侵,无相碍。
八爪如蟹,是你抚过我额头后的调笑。嗯,我便是你亲手别植的蟹爪兰,为你嫁作他枝妇,笑里吹奏红梢头。那年的冬天,尤冷,你数着她离去的日子为自己裹暖。于是,我捉住一尺的阳光,做提前归来的燕语,在翠硬的别枝上做精致的雕梁。最寒的时候,娇花饰出一室春来,你便笑了,昼暄将眉头把占。我亦从不知道,原来我竟有一颗真真如蟹的心,生出八爪的横行,为你的欢乐抢滩。
七指兰花,这是你沏茶时的水印。五指擎盏,两指弹尘,那时,我正以你修整后的素净小蕊在翠叶里悄悄探头。爱上沏茶,把自己的呼吸迎在水气的氤氲里,就像我终于被你的温度洇湿。爱上兰花指,像恍惚间洒水的模样,带来观音千手的佛意婆娑。我想,我的爱上是那被称做兰若的寺宇,因你不是那位爱兰成痴的禅师,所以,我只能做一株春兰独自打座。
六朝脂粉不知兰色,那年,有人向你求取我的时候,你这样说。那年,我是你手边盆里的石斛兰,花开雅淡,瓣颊扑绒绒的紫色,瓣底额间与蕊心争素净。我听到众人的叫嚣,喊出口中倾城价。她问你,是否待价而沽。你用重重的沉默来回答,那重量,让我嗅到了你的怒意。忽然我想念空谷,想念你初次见我时的迎风听香,想念我初见你的第一抹唇边微笑。若能换从来无怒,我愿磨肌换骨,为你印一枚欢喜的章,落款是:不曾相遇。
五更兰香最醒,醒到真切听到她对你的抱怨:如果可以,宁愿也做一株兰,不必絮絮与你讲话,只开一次花便能够得你悉心供养。呵,与王子携手的那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人鱼公主每一步行走的痛,不知因一场无言而得的泡沫结局。没人知道为何我生成铃花兰的模样,因为无言,所以要做铃铛,清清净净的垂在窗外,试着可以拨音。偶挂轻露与细雨,便不再只是风里播放送香的默片,心中的话跟水滴叨念千百遍,而后嘀嗒声里落笔在窗台,常常盼阳光别太早来驱赶,让你来得及看到简短的一行。实在不懂,为何有你的深深庭院,总羡这无你的浅浅池塘。
四时因兰而蕙,这是你给我的不吝的赞美。院前净墙下,春兰早春娇俏;蕙兰五月端然;秋兰凉里夺繁华,一茎开数花;腊月寒兰纷然色,笑破冷冽;春节鞭炮未燃,墨兰先开了花,披着深褐的稠衣,露出贴了珠钿的花颜。不知你是否听到幽贞远递,四时里为你唱荏苒清阙。有时,花开不为搏彩笔,只为温你那捧起我跨越山水的手,只为浸你曾裹我续息的胸前衣襟。我当你是我旧时的艾蓬邻,杜鹃友,山泉食,清风饮,却永远做不成与我同寂的故国山谷。
三秋褪不去墨色,即使我是春时的草兰,我依然纤身长姿,依然花颜微垂似最初的娇羞,因为我跃上了你的案头,静卧你的毫笔之下。我不怕天气肃杀,亦不怕再有茎枝全成蓬松鬓发,你在墨里叹那兰香萦身前的良宵,我却在新秋的蟾光里弄影。红尘幸而有墨色,我才知道若我离去,我会成为你笔下常抒的记忆,我才知道,那兰香是你时时犹唱的遗曲。别怪我顽皮,偷偷跑到纸宣上与你相会,看你千里澄江的心底泊着我一只花魂舟,我再不同天上人间的安排计较,回首看墨里兰亦笑,连声说:可慰可慰。
两步之遥可舞剑,你笑说。那时,我在两步之遥,身姿如拔剑,花颜如剑底鲜色流苏,花开如剑鞘次第镶珠。你总低喃,把这般气势的剑兰植在院墙内,总令你有打破花盆之念,深切的明白了郑氏板桥将兰种于太湖石边的心情,因怕兰憔悴,因怕这剑气伤损,因怕那清幽消瘦。我不过丘壑泽草,是你将澹伫的风变成锦阳,攀上你脚步的瑶台,我的愿便只是由你好生收取素香。花不曾败,色不曾淡,青帝怜我卷帘意,在你的玉堂长续我的花期。剑兰有贪,贪的是在你的目光里,不动不迁。
一岸文殊般若觉,你说。所以文殊兰要植到彼岸,于是我生长在禅堂的檀木桌旁。当你来听禅时候,我已长成亭亭之姿,淡妆素颜,丝缕花开,自如无缠。耳濡目染的佛语禅经嘱我有颗天真心,持着莲净。晨钟暮鼓告诉我,花颜的色纹可以写经。静静看你,疏亲纤毫都是旧时容,一声禅我焚一室香,一丝香拈你一指琉璃。佛前,我们都不说想念。是英雄是美人,是钓叟还是樵耕都不是想念的理由,我们的想念慢慢赴梵行。不问你穿云入坞来,还是山南山北去,只是清香拂床,素瓣裁袈衣,而你将永是归去来兮的唯一住持。
将你揽尽年轮的数行里来相照,心水却一如最初时明澈,一直知道:你身边最近的花颜,从不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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