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则姹紫嫣红鹅黄浅碧,令人恨不得化作观音之千手千眼,来分花拂柳顾盼流连;到了夏季,绿树荫浓松窗竹户,炎天昼永午梦长,一枕黑甜便赛似神仙了;而啼鸟乱了花的芳心,蝉噪则愈发衬出林的静,山的幽;水埠荷塘则芙蕖冉冉,清香细细——风过处,一湾碧水縠纹皱,纷红骇绿,说不尽的风情万种;秋嘛,更像个挥金若土的豪士,或曰败子,崽卖爷田不心疼,玩的是一掷千金的把戏。千林万壑的金色的叶子,哗啦啦散尽,眼睛连眨都不待眨一下,往往看得我目瞪口呆!把妖娆妩媚让与东君,把贞静娴雅与泼辣风骚,如水与乳的交融,集于一身,而钦赐予司夏之神祝融;千金散尽一副名士派头则是秋的豪侠作风——嗨,万千风光都被尔等垄断了,杞人忧天的我,真为司冬之神愁得慌:春、夏、秋三季几乎把世间所能想象的美丽挥霍殆尽,你纵有三头六臂还能有何施为,以悦人眼目?
冬是以退为进吗?曾几何时五彩斑斓的山林褪了红紫褪了金碧,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呼啸。杨柳则是一把纷披的柔韧的丝线,在灰暗的天空下低垂,或颠摇。汹涌澎湃的长河也平静了,也瘦消了,甚至凝固成雕塑——冰河,过不了多久,狗拉爬犁和喷着白烟的马车就在他的身躯上开始恣意驰骋了。在早先是有其实用价值,现在则是旅游的表演项目了。北中国的冬无疑是萧瑟、荒凉、而夹杂其中的亦不乏火热甚至滚烫——不如此,这漫长苦寒的严冬如何熬得过?
衰败、空旷、苍凉,诸如此类的词语充斥于我的头脑。具象化的呈现就是灰蒙蒙的低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色,凋敝的荷塘,荷塘里枯荷苍黑的残躯,远处人家的屋舍、院落、院角堆得高高的乱蓬蓬的柴草垛,以及羊肠小道上晚归的牛羊。牛的样子还好,那群咩咩乱叫羊们,曾被诗歌咏叹为洁白的云彩一样美丽的生物们,恕我直言,如果非要拿天上的云彩来比拟,那就只能是乌云了。还有所谓的牧羊人,从不见什么美丽的姑娘,或漂亮的小伙,而是污秽不堪又老又丑半痴不傻的东院老郭头,弓腰缩背袖着手夹着鞭子跟在乱哄哄的牛羊后面,不知是谁领着谁谁看顾着谁……总而言之,伴着冬天的总是这些不甚美好的意象。而纵目远眺,收割后的田野空得令人心里发慌,像饥肠辘辘人的胃……冬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非也,非也,岂不见夜来城外一尺雪。
不说搓绵扯絮的陈词滥调,漫天大雪,四字就足够了,司冬之神,就此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世界!
什么玉乾坤银世界之类的套话就更用不着我在此学舌了。
原来此前的诸多不堪均是司冬之神抡圆了胳膊在破釜沉舟,以期背水一战,绝地反击。当然,这只是我这大俗人狭隘的理解,司冬之神根本就不像兵家那样苦思冥想费尽心机。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她,只是广袖清扬,便是纷纷扬扬,漫山遍野的,大雪飞。飞呀飞,不分昼夜地飞,大雪飞。
天白了,地白了,山白了,树白了,水,也白了。若再往南,譬如长江流域,该是不封江的,下雪的时候,天地是白茫茫的,一江之水,则是幽幽寂寂的黑。天地之间只是这黑白两色的交响,协奏,可不是禅一样空灵,奇幻,与澄澈。
大雪飞的气势,无比的壮阔与宏大。难描难画难言说。空中撒盐或柳絮随风之类的比附太蹩脚了太小气了,千树万树梨花开也过于绵软、温婉,且有浓郁的脂粉气,怎能与这不管不顾铺天盖地的大雪同日而语?其漫天挥洒的万丈豪情与李太白的诗、苏东坡的词、及稼轩的沙场秋点兵,倒是有几分神似。
大雪飞。或曰是司冬之神以天地为宣纸,意兴湍飞,在飞白。
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
此东坡之赞文与可飞白书耶,还是赞我之漫天飞雪耶?不防借来一比,有若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
至于《水浒传》里写花和尚鲁智深“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时,径山大惠禅师给他盖棺定论的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翻书看到这一段时,正值飞雪漫天,我守着炉火,啜着热茶,不禁拍案!“解使满空飞白玉”云者说的不就是这司冬之神的漫天大雪吗!司冬之神,如果有司冬之神的话,鲁智深倒是比太白、东坡、或者稼轩都更合适。冬的肃杀、摧古拉朽的暴烈与鲁智深的“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得到了相互印证。而“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说的分明是佛的境界呀!而鲁智深这个一生嫉恶如仇的真汉子——坐化后成就了佛果。“一片杀人心”是要杀尽人间的种种丑恶,“一片杀人心”下藏着的分明是“一片菩提心”,而非自了汉,如此这般,就如司冬之神的漫天大雪,把这欲望红尘度成了纤尘不染的瑶池玉苑。
解使满空飞白玉的漫天大雪,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喧嚣的尘世不知不觉间跳出了三界。相比之下淮南王刘安举宅飞升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窗外,一直是大雪纷飞,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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