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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甘南的羽毛

时间:2012-10-11 18:11来源: 作者:嘎玛丹增 点击:
我必须小心,确信自己的记忆,不能失语于甘南以南,那个叫郎木寺的地方,以及居住在雪山草地的兄弟姐妹。曾经读过一些关于西藏的书,多次穿越在青藏高原,我的城市,虽然没有五彩幡、风马旗、喇嘛庙、玛尼堆等等,象征精神的圣物,我肯定,在任何时候,都对高

  我必须小心,确信自己的记忆,不能失语于甘南以南,那个叫郎木寺的地方,以及居住在雪山草地的兄弟姐妹。曾经读过一些关于西藏的书,多次穿越在青藏高原,我的城市,虽然没有五彩幡、风马旗、喇嘛庙、玛尼堆等等,象征精神的圣物,我肯定,在任何时候,都对高原人生充满敬畏。
  
  德合仓拉姆,听上去像诗歌一样。这个名字是藏语对郎木寺的称谓,照例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德合仓,老虎洞,藏有恶虎伤及人畜,民间女子华尔丹拉姆为民除了害,化身钟乳石于洞内。居住在山洞里的仙女,就是郎木寺这个地名的由来。郎木,实为拉姆(仙女)的谐音。从地图上看,郎木寺位于甘南以南,甘肃省与四川省交界的地方。它的名字容易被人当做寺庙,其实是一个小镇。
  
  西藏地区根据藏语方言语系,被划分成康巴藏族、安多藏族和卫藏藏族三大区域。安多,在藏语里是牧区之意。安多藏族的传统地域是指阿尼玛卿山西北、甘肃河西走廊一带的小积石山以西的广阔地域。甘南藏族自治州属于安多方言区域,有80%的土地都是丰美的牧场。居住在这个地区的藏族,操说的就是安多方言。他们的祖先,大多是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统一卫藏,建立吐蕃王朝后,随军征战的驻军后裔和移民。公元111年,最早居住在这个地区的“中羌人”,在汉武帝征讨河湟羌人战事发生以后,步步退让,最终被逼流落到了何处?无人得知。他们和时间一起消失了,在所有的文字典籍里,已经很难找到蛛丝马迹。
  
  于今,在郎木寺镇,安多藏族为主要居民,间有少量蒙、汗、回民族,大多是历史上,各朝各代,为争夺资源和土地留下的军人后裔及移民。郎木寺镇有格尔底寺、赛赤寺和清真寺三大寺庙。佛祖和天主在此比肩同居,历史对时间和空间的叙述清晰可辨。我们在这种和谐共处的后背,依稀可见不同时期的刀光剑影。不同信仰下的多民族混居现状,其实也是历史活着的继续。
  
  白龙江,是流经川西北崇山峻岭的嘉陵江源头之一,源自秀热山谷丰美的牧场。河水带着雪山旷古的柔情穿镇而过,在洼地里,把郎木寺分割成了两块,一块在甘肃,一块在四川。这种行政区属的划分,对于安多藏族,没有特别的意义。高出居民建筑很多的格尔底寺、赛赤寺和清真寺,属于神的居所,房顶上升腾的炊烟,缭绕的依然是人间烟火。
  
  小镇还坚守着许多旧的事物,暂时不至于因为时事的变化产生动摇。宗教信仰,就是小镇和藏区努力捍卫的精神领地。传统是建立在时间基础之上的,信仰在这里深入人心,你念你的“唵嘛呢叭咪吽”,我念我的“安拉,阿米乃”。信仰作为一种传统,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指引着人生前行的方向,也是高原上具体的生活事实。人们对精神世界的重视由来已久,相对于沉溺物质世界的我们,这种差异特别明显,闪现出令人敬仰的迷人光芒,也是世界向往藏区的原因之一。
  
  在甘南,到处都可以看到经幡、白塔和喇嘛庙。身披深红袈裟的喇嘛,行走在大地之上,他们和俗人一样饮食酥油和糌粑,把玩电脑和上网微博,只是他们更关心宇宙真理,继续着高原最古老的精神追寻,距离我们的生活和想象,都很遥远。这和我们的世界观有一些背离,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对此作出准确的评介或判断。人们在信仰里活着,没有刻意或强迫,一切都很自然,就像草原生长牛羊,土地收种粮食一样。表面上看,藏区的神秘似乎就隐藏在袈裟之中,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正是信仰对心灵的关怀和修炼,大地上的一切,才因此获得了长久的和平。
  
  很难相信,在郎木寺,我的到达和离开,都和丹增有关,一个不到十岁的藏族男孩。丹增在藏语里,意指“主持宗教事物的人。”藏民族不用承袭祖先姓氏,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离开,不带来记忆,也不留下念想。名字在藏区仅为方便呼叫,符号里没有复杂的血脉根系。当然,这也给辨识带来一些困难,在同一个村子里,有很多相同的名字,比如扎西,比如卓玛。名字并不重要,生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善待众生,慈悲天下。在人和动物亲密相间的雪山草地,所有生命,都是大地的主人,这种自然万物的平等和谐,在世界上,找不到另外的地址,只有在西藏,在青海,在四川,在甘南,在藏民族聚居的地方。
  
  在偏远的郎木寺镇,挤满了不同肤色的人种,除为一方风土,还因神秘的天葬。无数来到这个地方的人,对隐藏的秘密,总是充满了好奇。
  
  赛赤寺天葬台,是藏区极少向游人开放的地方之一。天葬台位于赛赤寺西北方向的半山坡,有一条黄土路直接抵达。郎木寺的平均海拔3600米,我和儿子徒步在车辙印很深的道路上,气喘吁吁。天空高蓝,阳光明净。高原的风夹带着燥热的空气,吹过山原谷地,低伏在草叶上轻言细语。一路上,我们不时和白塔和经幡阵相遇。在一间置放转经筒的小木屋,有个老阿妈坐在斜射的阳光里,安静地转着经。我们没有打扰她。草青草黄,过去了多少年月?没有人记得清晰。母亲们总是用挤奶的双手,在经文里暖身。
  
  红石崖,是郎木寺有名的丹霞地貌景点,像一块巨大的屏风,突兀地矗立在郎木寺东北方向,在能够看清它的地方,一群年岁悬殊的喇嘛迎面走来,穿着深红色的袈衣,有说有笑。一个小喇嘛向我们露出让人动心的笑容,并不停地舞动起手臂。儿子搂住小喇嘛的肩膀,要我给他们拍照。这个还不到七岁的孩子,流着鼻涕,紫外线在一张稚嫩的小脸上,留下了暗红的爪印。家人两年前,就把多吉送进了喇嘛庙。没有乐高玩具,也没有哈根达斯,从小就把一生,毫不保留地交给了精神。这个年龄的孩子,原本应该得到家人和父母细心呵护;应该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在酥油灯下习诵经文。这只是城市的人生,并不适用于甘南。在青藏高原,把孩子送到寺庙,也是一种传统。有很多孩子跟多吉一样,从小就离开了亲人,独自开始漫长而孤独的精神苦旅。一个天性自由的孩子,要成为经过辩经认证的格西或堪布,并不比城市中的孩子成为专家教授简单。
  
  下午两点,遇到了一批来自法兰西的外国人,刚从山顶下来。一个名叫moduloner的中年妇女,坚持要跟儿子一起照相,这次,是moduloner紧搂着儿子的肩膀。他们身后层山迤逦,远方矗立着华盖神山,山顶上插满了男人的长箭,以及女人们用羊毛编织的长绳、喇嘛书写的幡旗,飘扬着人们对和平生活的古老祈愿。郎木寺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成了欧洲游客探访藏区的主要目的地。独立醇厚的民族风情,本真质朴的生活方式,干净清新的自然地理,特色独具的安多美食,吸引了大批游人。
  
  见到丹增时,他一个人在天葬台转悠,手里拿着一支鹰的羽毛。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下午,我和儿子都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丹增的出现,让我们获得了一点时间,用以平复突然走进死亡现场的惊恐。
  
  作为高原地区最古老的天葬,在藏区火葬、水葬、墙藏、土葬等等葬仪中,属于最神圣的一种。我曾经在藏东地区,参加过一次神圣的天葬仪式。它是雪山草原的人们,终其一生等待的远方,倾注了高原人生对精神、对大地最虔诚深切的情感。好奇,从来就是一种可怕的掠夺,它对原生文化的慢性损毁,远胜于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
  
  儿子既不敢靠近,也警惕地和丹增保持着距离,倒是热情的丹增,要把手中秃鹫的羽毛送给儿子。儿子在退缩,我猜测儿子恐惧那根漂亮的羽毛,属于秃鹫身体的一部分。秃鹫,作为藏族同胞心中的神鸟,是空行母的化身,能将死者的灵魂带上天国。据说迄今为止,在广阔的青藏高原,还没有人见过秃鹫的尸体。因为它来自佛国。但这种黑色的大鸟,在我的文化背景里,很难和神性等同。对于那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物,保持静默,就是对习俗和传统的最好尊重。丹增可以在荒无一人的下午,独自在这个地方游玩,因为从小就淡泊了名利和生死。在丹增心里,死亡不是结束,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
  
  关于生存或死亡,这个古老的话题,在所有的人生经验中,原本就是一种没有证据的妄想。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想证明灵魂的远在。美国人雷蒙德穆迪,英国人山姆帕尼亚,日本正在进行的阿尔法3计划等等,都在试图用科学实验加以证明。遗憾的是,我所理解的生死,完全偏离了宇宙精神。它多时灿烂如花,幽暗似夜,就像梅雨季节,生死追问总是萧瑟在落叶,或者枯花之上,故意强调着一种悲凉或者忧伤。我们活着,为了粮食和生儿育女,已然疲惫不堪,在精神生活退位于基本需要之后,完全可以放弃这种毫无诗意的虚无追问。
  
  能够平静对待死亡的族群,只有在信仰关怀下的藏民族,因为灵魂流转的宗教理想。这种理想,在雪山高原的生命来到人世之初,就深深植根在身体深处,指引并影响一生。今生为了实现灵魂永在的宗教理想,对于生活在现代文明登峰造极的我们,往往不屑一顾。我们被绑架在金钱和名利的欲望树上,偶尔开放的花朵,已经软禁在男欢女爱中死去活来。越来越多的富人们走进了庙宇,点燃了彰显价值的高香,不是因为救赎,仅仅为了祈福财源滚滚、子孙万代。穷人们也纷纷远离了土地,拥趸于闹市,找寻着改变命运的途径,但没有一种可能,抵达甘南的本真。即便少数坚守着清贫和精神的理想主义者,也不能真正看清藏区的幸福——贫富不争,人人平等、天人合一。
  
  一阵热风袭来,在挂满山顶的经幡上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没有更多的声音,寂静便开始了发言。草甸上空,好像有无数的神灵在飞舞,他们俯视着终生,各司其职。虽然还没有人准确描述过他们的面孔。你觉得有,就一定在;你觉得无,那一定就是空。生与死在对视。没过膝盖的青草,隐藏过花的历史,那些枯干的骨骸,自然不会被牛虻蜇疼。
  
  我像一块裸露的石头,坐在草甸上,试图倾听神灵说话。突然想起小引,一个诗人朋友唱给高原的恋歌。“那是去年,可能在夏天/我坐在阳台上读本关于西藏的书,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你在电话中忧伤地说:我爱你,甘南!/唉!我已经习惯迟钝的表达,好像山顶灿烂的经幡/风吹一次,它就念一声。”我的喉音变得沙哑,众神看着我的表情,无疑于看到一片枯叶,正在等待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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