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二十岁。第一次远离家门时,父母给我的青春行囊中塞了很多瓷器,为雏燕单飞鸣锣开道。纵观历史千年,横睨春秋几世,瓷器,自古以来便是这个以“景德”御称名满天下的城市最傲然的世界名片。
那时候,瓷器的质地,就象我二十岁的肌肤,青花粉彩的绚烂繁花,又如我二十岁的心思。她和我一起,笑看青春如玉,从江南丁香花开的巷子深深处,掠翅,飞了出去。
段段天涯路,至今犹走;深深故土情,长系心头。好多年后,在流离的驿站路口,整理一下疲惫的行囊,行囊中依旧有瓷器的声响如磬,而我的心中,有哽咽在喉。苍茫的夜里,张开双手伸出去,他乡的夜雨,顺着清素的容颜,流成永恒的伤痛眼泪。伸出手去,抱满怀——异地的游子,恨不能,拥一腔故乡烟雨!
拥一腔故乡烟雨,暖我半世寒凉。江南春深处,瑶里青山翠翠,右龙雾霭蒙蒙。乡村的空气清甜,是上一世村姑的秀美青丝,丝丝缕缕,拂过满脸羞色,便粉了村庄的桃杏枝头。落花流水的天上人间,清甜的空气,在这一世变成母亲的乳汁,滴落在城市的巷弄屋檐下,润了粉墙黛瓦的三月清梦。
我在三月的烟雨蒙蒙中,踏歌而来。昌江岸边,雨如杨柳,杨柳依依,有扁舟小船,装了满仓瓷器,顺水扬帆而去。市井巷弄,青石板记忆,染了绿苔痕迹。高墙深院的陶瓷作坊里,有人声沸沸。挥汗如雨的工人,手揉、脚踩——那是高岭的泥土吧,凑鼻上去,细滑柔腻里有沁人心脾的雨润烟浓气息!偶有雨后晴霁。带着湿气的清丽阳光,从屋顶的几片琉璃瓦上,五彩斑斓地斜斜照进。爬山虎爬了满墙碧绿,小花钵里栽种着的色色鲜艳,在碧绿的墙头之上招摇着盈盈笑意。我在母亲的襁褓中,嘹亮歌啼。谁解其意?头绑着青花手巾的母亲,拍着娇儿轻语,“我崽崽是想长大了……要用那高岭瓷土做胭脂排场自己吗?”画瓷的姐姐她几多排场,颈如天鹅,笔若马良。她听了母亲的戏语,默然笑了,抬头看几眼母亲,又侧耳谛听着襁褓中数声娇啼。不一会儿,青花莲叶便在画瓷姐姐手中的胎瓶上栩栩如生了,又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依在莲旁。那水珠,饱满圆润,是小儿啼作欢歌,对春的畅想曲;那水珠,清澈透明,映着青花莲叶的幽雅神韵,点出了江南瓷城三月烟雨的一派甜绿!
我渴望,回到儿时的故乡旧梦里去。万水千山走遍,看世界处处有繁华,繁华处处,无我浮萍根基。我的根基和魂魄,在那乳名昌南的镇上。多少羁旅孤单,心神寂寞时,想那家乡的远山含笑碧水含情,云卷云舒处,有天高蓝如镜。昌江悠长,似佳人腰带,蜿蜒缠绵,于无数思归的夜里和泪入梦。故乡的旧梦,其实是一方雅致的古典绢帕,云淡风清,月白的绢帕底子上,几笔素净的青花,便勾勒出了一城诗画山水、满腹灵秀华章。
我常常,在深感辗转漂泊的疲倦后,循梦归来。新世纪的曙光万丈,照我家乡。昌江河上,飞起彩虹桥梁;城市中央,铺开绿草如茵的休闲广场;西大门的迎宾道上,瓷的神圣火炬高扬;细雨霏霏的路灯剪影里,青花灯柱默默,把千年的光辉典藏;莲花塘旁,有未老斜阳,扇子歌舞,林中白鹭欢唱;生态路上,瓷画壁墙,笑傲朝天路,有绿树遮阳!
是谁,曾把我的故乡,称作抹了满脸锅灰的美丽姑娘?锅灰易洗,天生丽质难自弃。更何况,秀丽山川,犹有兰心蕙质。江南瓷城,故乡烟雨,是一瓶珍藏了千年的佳酿,旧梦沉醉;换了婷婷新装,依然瓷歌欢唱,雅韵飘香。婉转古筝上的玉指起落,伴了城市建设蓝图上的指点江山,看今朝,碧水之上行龙舟,妩媚依旧,蓝天之下搭御窑,复又铿锵!
我饮了故乡的佳酿,醉行千里。且醉且行文,书成昌南儿女的尊贵荣耀,书成烟雨蒙蒙的一面旗,高挂在昌江岸边的杨柳枝头,风雨酣畅,归乡有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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