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打司令部是那多灾多难,大字报铺天盖地岁月的专用语,是那个令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时期的特有术语。
虽然是四十余年前,却并未过眼烟云,而是刻骨铭心。且作小记一篇述当年心怀。
一天傍晚,饭后上街看热闹——其实不是街而是广场,曾是大型庆祝活动的地方,轰轰烈烈年月成了“炮打司令部”的聚散地。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唱主角的当然是从“红司令”身边来串联的红卫兵,他们一批批聚在这里,大展风光、风华、风采。
有来这里“取经”的,也有来这里“送宝”的,还有来这里看热闹、凑热闹的,更有来这里观望形势变化以决定对策的。
广场四周篾垫搭成的大字报栏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那年代的标语和大字报有个“形象化”的特点,就是划了许多黑色的圈圈、叉叉,带有一个个惊叹号、一串串省略号。
圈圈叉叉是表示该“打倒”的和“罪该万死”的,惊叹号则是表提醒、愤怒、不可饶恕,省略号又是表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说也说不完也写不完,于是以……省略号替代。划过红色或者黑色圈圈叉叉与惊叹号省略号的格外有吸引力。
有些标语大字报还是墨迹未干,是因为前面的人刚贴上后面的人便覆盖,是不同的派别。你覆盖了我的我又覆盖你的。
乱哄哄的广场有三三两两扎堆的,有成群结伙的。还有零零散散的。零零散散的自我调侃称自己是“散兵游击队”。
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东张西望、察言观色的,有聚精会神看大字报的,有轻声细语议论的,有放开嗓门嚷嚷的,有慷慨激昂宣讲的,有面红耳赤争论的,有拿着纸笔认真抄写的,还有散发传单和争抢传单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震耳欲聋,比出去的节庆日还要热闹。
年纪大的多是悄悄的议论,而且还一定是彼此信得过的,观点比较一致的。那年代常常有“站稳立场”“划清界限”“大义灭亲”,信不过的人不乐意也不敢一同去,可能是心有余悸。
也有人只看不说,连表情都不很明显。尤其老人,说也是小小声音,年少的则爱大着嗓门咋咋呼呼,甚至声嘶力竭、喋喋不休。
还有带了孩子一同去的。后来有一篇社论,题目叫做《在游泳中学习游泳,在革命中学习革命!》带孩子一同去的父母大概是为了让孩子“在游泳中学习游泳”吧。
大学已经不上课,“放假闹革命”。接着中学也不上课,小学老师要参加革命或是被“革命”,所以小学也几乎不上课。
工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外面既然那么轰轰烈烈,要求又是“不能低头拉车,要抬头看线”,正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两条路线”斗争中,哪里还有心思关门“低头拉车”呢。
胆小本份的留下“拉车”,调皮的则冲了出去紧跟“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后来发了最高指示曰:“抓革命、促生产”才安稳了一阵。
没老没小又调皮的农民也进城闹革命。红司令说过:“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农村家家户户都在神龛供着毛主席像,对联上写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也许是认识到不能再埋头种田不抬头看线,于是也拍屁股走人。
造反派“一家人”,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住在哪里,反正没老没小,“一人吃饱全家饱”。
机关和事业单位仍然上班,可任务也是写大字报、帖大字报、说大字报,看大字报、议论大字报,除参加本单位革命还可以上街或去别单位串联,叫做“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
单位供写大字报的纸一捆捆,墨汁一箱箱,浆糊一桶桶,决不抠门。除白纸还有红彤彤的供写欢呼发表最新指示,更是决不吝啬。
中国自古以来见面是问“吃饭没有?”涨工资年代问“涨了工资没有?”改革开放后据说是问“离婚了没有?”现在的官员又爱问“有几个小三了?”那轰轰烈烈的年代则是问“参加造反派没有?”
红卫兵走南闯北去全国各地“煽风点火”。因为煽风点火曾经是贬义,尤其57年“反右”,于是标语上写着:“煽革命的风,点革命的火!”
有一段日子火车可以随意上,车上只有司机广播员没有乘务员,进站无需验票。各地还设有接待站,每到一处都安排吃住和购买车票,由当地政府拨款,哪个当权派也不敢不拨钱呵。
初中生也串联,农村的去县城,县城的去省市,省市的去京城,调皮孩子四处游历,口袋空空如也的去,饱饱满满的回。
回我的题目。第一次看到“炮打司令部”就在广场的大字报栏上,标题是“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署名“毛泽东”。是抄件。
我不太信,司令部意味着最高领导层和最高领导人,“炮打司令部”岂不是炮打最高领导层和最高领导人。那年代开批判会时动不动就问立场,问站在谁的立场说话,是什么阶级感情,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保守派”。
后来知道是北大聂元梓等七人合写的大字报,毛泽东贊它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又知道了“党内有党、派内有派”和“资产阶级司令部”,但还是狐疑不决。一向说党内团结一致,光荣、英明、伟大、正确,怎能另有“司令部”呢?
几天后报纸果然发了社论,标题是“炮打司令部”,于是不信也得信。
可是人们还是有分歧,社会分成了两派,单位分成了两派,甚至家庭也分成两派,夫妻、兄弟、朋友、同事以是不是“炮打”做分界线。
后来报纸又发社论“炮打司令部就是炮打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可是辩论更激烈了,这派说“炮打司令部就是炮打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那派也说“炮打司令部就是炮打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话是一模一样,内涵却不同,这派的理解是“炮打司令部就是炮打一小撮”,那派的理解是“炮打司令部就只能炮打一小撮。”于是各自见仁见智、不亦乐乎。
想起“反右”之前的“鸣放”,叫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可是忽然平地风雷起,“鸣放”未了便紧接“反右”,我们班20名毕业生揪了三个右派份子和一个历史反革命,大大超过了“百分之一、二、三”的指标,送去劳动教养二十余年。
后来有人私下里称“鸣放”是“引蛇出洞”、“钓鱼”、“阴谋”、“圈套”、“瓮中之鳖”,后来有人申明说:“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阴”也罢“阳”也罢,都脱离不了“谋”字,“谋”可作多种解释,褒义的是“足智多谋”“多谋善断”,“贬”义的“阴谋诡计”“谋财害命”,那一“谋”“谋”去了多少生命与命运呵。
所以凡经历了57年阴影的,都畏畏缩缩,只打“死老虎”地富反坏右,不敢面对“当权派”,他们走什么道路毕竟是当权派哦。于是一个个成了“保皇派”,甚至叫做“铁杆保皇派”,有个“铁杆保皇派”同事,甚至被造反派:“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武汉“百万雄师”被“中央文革”指名批评,“保守组织”才“树倒猢狲散”,站到了“革命路线”的一边。
这是文革前期,还是斯斯文文。自领导人对红卫兵宋彬彬说了句“要武嘛!”宋彬彬把名字改成了“宋要武”以后,运动急转直下,处处是刀枪棍棒,虽然一再强调最新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也制止不住。
文革后期不堪回首,就让它成为过眼烟云吧。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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