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早晨,寒霜胜雪,黄叶渗着湿气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风拽着残云绕远山,穿田野,再从河面蜻蜓点水般的跃过,闯入错综复杂的城市森林,在各条小巷间喘息。
我在风的喘息声中走进一条小巷,打一丛白菊旁边经过。菊树足有一人高,密密匝匝地开了满树。只因一场霜降,一朵朵地垂下骄傲的容颜,显出灰头土脸的样子。一只细脚伶仃的黑蜘蛛从风中跌落下来,悠悠地落在低垂的菊花瓣上,惊慌失措地爬走了。
阳光薄如片羽,轻覆于早夭的菊花之上。路旁紫黑的樟树果子,在风中摇落。噼里啪啦的,仿佛谁的一串叹息砸进草丛,惊醒了露珠的酣梦。这一切,使得我忽然又忆及那个叫菊的女子。
菊跟我是初中同学,我们同校不同班。起初知道彼此的存在,缘于一次在教室外那道粗糙逼仄的水泥走廊里擦肩而过的相视一笑。那样的遇见,只是打了个照面,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悲喜交加。那样的遇见,很容易让人将它遗忘。事实上,我们真的就在不经意间各分东西互不相干,并且就此将各自遗忘。可谁又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在这么一个清寂的晨光里,一个人将她念及?
但凭此刻记忆之门洞开之际,独自回望于浩淼如烟的时光深处时,我依然可以望见彼时最初的容颜。小个儿、娃娃脸、齐刘海和眼镜儿,这便是菊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后在九十年代初期,大抵是九二九三年之间吧,好友慧听人说菊在桥头卖甘蔗,邀我同去看望她时,我才第一次和菊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接触。
那一次见到菊,也是这样一个风如尖刀的寒冬。
桥头的风格外尖利,扎得人生疼。菊就在风口,穿着一件肥大旧棉衣守在桥头地摊前。一排粗黑的广东甘蔗靠在桥栏边,菊裹着一条红围巾坐在小马扎上,手拿一把利刀低头刮着一根甘蔗,不时地还抬手推推镜框。而她脚下,早已厚厚堆了一层甘蔗皮。远远望去,菊的样子与一位三十来岁的农妇无异。
菊刮得起劲时见到我们,她先是惊奇,后滑过一丝局促不安,转瞬又大笑。笑时,菊拿手捂嘴,我正好看到了菊的脸和手。
菊其实很普通,普通的让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菊给我最直接的视角冲击就是圆。她的脸是圆的,镜片下那双眼睛虽小但也溜圆黑亮,透着精神;那根不够挺直的鼻子活像个小葱头,葱头下面那张圆而不厚的小嘴,灵活地一张一翕着。她和慧的语速都极快,俩人叽哩哇啦的像机关枪扫射,我除了微笑与聆听,是插不上话的。
毕竟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而慧跟她是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朋友——这正好给了我更多观察她的时间——从她的脸部下移,我看到了菊的一双大手,那是一双与她的娃娃脸和小个头极不协调的大手。我觉得,那不应该是她的手,或者说她的手不应该是那样的。
那双手似蒲扇,黑红而粗粝。大而厚的手背与粗大的十指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冻疮。有的结着黑乎乎的痂壳,有的仍然裂着口子。结了痂的,裸露在外。裂着口子的,有沾了泥土的胶布裹着,但总也裹不住口子边的血痕。
慧见了心疼,拉着菊的手哭。菊说你哭什么!我这没事,可挣钱呢!慧说再怎么挣钱你也别再干了,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他人呢,怎么不来?
他?他上班儿呢,来这干嘛?菊的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护卫。
你啊,别把男人惯坏了!
我哪有惯他啊?菊抗议,他刚进单位没几天,工作是大事儿嘛。再说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上班有稳定的收入,我在外边做点小生意,挣钱还能顾家,挺好!
好什么好?你一个女人家整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多辛苦啊?
不辛苦,真的。菊傻呵呵地笑,依旧拿手捂着嘴,这让我再次看到了菊那双令人不舒服的大手。
慧口中的他,是菊的男人。原来,菊从学校毕业没多久就嫁人了,工作都没来得及找。慧告诉我菊的男人是菊自己追来的。慧还说菊在高二时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当时男人是另一所重点高中的高材生。后来因打架斗殴并屡教不改之后被学校清退到了她们所在的高中,这才有了菊的姻缘。
婚后,菊就和人跑了趟广州,弄回来一车甘蔗,干起了这份营生。次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乐乐呵呵在家养儿子。三年之后,儿子送幼儿园,菊又干起了零零碎碎的营生。菊送过报纸,开过小餐馆,当过纱厂女工。后来从纱厂出来进了超市,一干又是好几年。这期间,菊的男人也在单位混了十好几年,除了养了一身好吃懒做并嗜赌成性的坏毛病,别的什么都没有。到最后男人下岗了,想重新找份工作,可轻的轻了重的重了,菊托人给找了个当保安的工作,他嫌丢人,不干。男人在家闲了近半年,听人说买车去拉煤可以挣大钱,就横竖缠着菊非要菊去找娘家人借钱买车不可。菊拗不过他,最终还是跟她自己的二姐借了十几万,买了一辆重型货车。
买了车,男人说他是老板,哪有老板亲自出马的?男人不肯开车也不肯去押车,不得已,菊只好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开车,辞了工,自己亲自去押车运煤了。不到一个月,菊和司机在盘山公路的弯道上,车子没把住,冲出了路面,摔下深谷。
菊在医院昏迷近一个月之后,一声不响地走了。她们说,菊走的时候突然清醒过来了的。她圆睁着双眼,伤痕累累的大手在空中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胡乱抓了几下,然后才无力地垂下。后来,在菊走后不到半年的一天,我在街上看到菊的男人搂着一个和菊年龄差不多的女人。
我一直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是菊信。她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没有,而是你没有遇到。
那么你相不相信宿命——我很想问问菊,可菊再也听不见我的问话了。我总认为遇见这个男人,是菊的宿命。就像花开花落,一样是花儿的宿命。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女儿还是花做的魂魄。女人如花,在遇见了合适的空气、土壤、水分以及阳光,花儿的开放就成了必然,而零落也是。但我不想以宿命来简单而无奈地归结菊短促的一生,就像我不愿跟旁人一样替她不值。
我宁愿将她看成一朵花儿,看成一朵为爱而生的花儿。在我眼里,菊就是这样一朵自由勇敢的花儿,花开无悔,花落无悲。扪心自问,这份爱的勇气你有吗,我呢?而今很多人都不停地在追问爱是什么?那么爱究竟是什么,看了菊的故事,答案你有了吗?
迄今为止,菊走了已近两年,我还没去她的坟头看过一眼,这让我一直深以为憾。今年春节回乡祭奠完父母之后,是该去看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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