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和他一起走上了光辉的“五七道路”，一同去当农民。他们在那间小屋里激情翻番、爱意倍增，又是一起上山、下田、串门、挑秧、砍柴。

　　大喜的日子，一老哥代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新房的木门上：“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新房里是一条“中堂”，写着：“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两个打破用水调和，捻一个你再捻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用它形容新婚燕尔的“份”恰到好处。

　　贫下中农不在意这些，关心的是抽喜烟、吃喜糖、喝喜酒、品喜茶、闹新房。

　　不料一“五七办”的干部下乡视察，看后颇是煞有介事，一边看一边蹙眉瘪嘴的似笑非笑，苦笑。一定是觉得太不像话了，什么年代，怎么搞这样的格调，多么与下放干部的身份不协调。

　　那是个北方人，一脸的拉杂胡子，眉毛倒挂，开会时爱蹲在长条凳上，边吸烟边唠嗑，夏日里还一边扑腾着他那把裂开了扇筋的大蒲扇。

　　看这情形，“老哥”也觉得太过份了一些，本想老乡们才不会管这些呢，哪料到那个头儿突然来了。他只好向老弟表歉意，第二天改写了一副对联，换成了老套子“听共产党的话；读毛主席的书”。房里是老弟自己去供销社买来的领袖像。那为他写对联的老哥打趣说：不好、不好，伟大领袖岂不是没日没夜的瞪着新郎新娘？

　　公社“五七办”设在大祠堂，前后三进。面临一条小街，背傍青山又挨条奔腾的大河。他们常渡船过来买香喷喷的包子、酥脆脆的油条、松软松软的白馒头回去。

　　新娘子的主意特多，大概是甜蜜太多了也觉得单调乏味，便常作“游戏”，或者是追追赶赶，或者是你背我、我抱你。当然不是在小屋里而是在林间山道、溪流石壁、稻田和棉花地里。

　　新娘子很爱恶作剧。一次潇潇雨夜，那是虎狼和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因为几句口角她竟不回家。

　　风声、雨声、树叶撞击声、溪水激流声、虫鸣声、夜莺啼叫声，令人心惊胆颤啊。他一夜的着急和惊恐。第二天凌晨她笑眯眯的和一下放知女青一同回来了，昨夜住在那个知青那里，新郎哭笑不得。

　　今儿更是另一番创意。刚才还是亲亲热热，在羊肠小道上老是他背着她走；才到公社门口，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出了一个新点子：“走，去公社办离婚！”他哈哈大笑：“神经病，看你敢！”

　　黑玫瑰咕嘎一声推开公社厚重的木门。他若无其事的等了许久不见出来。进去寻，一进又一进，东厢房、西厢房，上房、下房，竟没见到妻子的踪影。天空已经发灰才听说屋后有个小门，不需要过渡，路远一些。待他摸黑回家，妻子竟是在鸳鸯被里等着他呢。

　　回城以后她照样想花样逗他。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却一日不逗三天无味，想不出新鲜花样时找点架吵吵也好。儿子懂事后嫌烦，要他们“俯瞰算了”。

　　一次她忽然从公园来电话说脚崴了，要他赶去背她，结果是逗他玩的。

　　他想起儿时背小桃花好玩；中学时“蕹菜花”背他去医院时他心里怦怦跳；乡下僻静处背着新婚的妻子，脸上常常突然得到一个热吻，好甜哟。

　　这次背她走出公园却是被作弄的感觉，说不出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是涩？

　　一次她要去值夜班，说沿路有许多坟地害怕，要他陪。可是一路上她尽是讲鬼故事，讲得灵活现的，吓得他魂魄出窍。后来她告诉别人是有意吓吓他。唉！

　　“野玫瑰”出现以后反倒是她常常着急了，象有十几只兔子在胸前上窜下跳。可是她不愿意说软话，反而变本加厉，用各种各样的话激他。开始时发现他不怎么在乎，怎么逗都是冷冷的，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有时干脆去江边散步看热闹，乏了才没精打采的回家。

　　后来她发现丈夫常和那女人一同出去，陪她去买东西，去参观，甚至去参加别人的婚礼和追悼会。难道他也变得“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了？”她并不相信，她了解丈夫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可还是常常心惊肉跳。

　　也怪他初恋时太宠自己，总说“心甘情愿接受工人阶级的‘一元化’领导”，还处处夸耀自己。又说从前的对象嫌他出身不好，只有她把自己放在心里。她后悔自己确实也太蛮横了。啊，她突然怕了，怕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她很美丽的，皮肤不那么白皙却高挑匀称。她想起丈夫常常学戏曲里的小生拉长腔调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保证永远不会亏待她，一定是“你投之以桃，我报之以李”！一次喝了酒舌头转不了，竟把“李”念成“鱼”，和丈夫的姓同音了。

　　他很晚都没有回家。她怕这次会不会是假戏真做。天上淅沥沥下着雨，她忽然想起了在乡下的那个日子，体会到丈夫“潇潇风雨倍伤情”的那个夜晚的多么的不安，啊，他会不会是有意报复？

　　她怀念小屋，那里虽然没有大理石地面，没有豪华吊灯，连转身都不容易，屋顶的漏水如同“老抽”，又和北房一步之隔，一点声息都历历可闻，常常犹如俩“小偷”。可是那小屋里温馨甜蜜啊！

　　她胡思乱想，看着墙上那把藏刀她忽然沉思；“平明忽见溪流急，应是他山落雨来”；好好的天怎么会突然溪水湍急？她不敢往下想，这“落雨”和“溪流急”是不是和墙上的那把藏刀有关？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无赖二分在扬州”呵。

　　她出生于“二七大罢工”的光荣传统地方，喜欢吃辣子，哪能“盈盈如水一秋波”。她学不来奶声奶气的吴侬软语，学得来也偏偏不学。

　　想起一起上山砍柴的日子。她砍得比他快，担得比他多，老乡都赞她是“娘子人里的一把好柴刀”。后来有人叫她“柴刀”，当时她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现在一想起“柴刀”的称呼心里就一阵不快，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自己哪里就那么凶神恶煞。

　　她很早起来洗漱。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电话又拿起，怎么丈夫还不回来呢？

　　她正打算上班去，突然听到钥匙孔响。紧张又高兴，想一下就把他抱住永远不放开。

　　黑玫瑰没有那样做，她就是那个脾气，甚至没问他为什么昨晚不回来，出了什么事没有。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心里一阵凉，巴不得狠狠的说：“死你的去！”她忍住没说，想想不能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不就逗了他一句，叫他找秦淮河的那女人去嘛。

　　该上班去了。真是“冷冽风雪一柴刀”，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咔，咔，咔的下了楼。